第196章 赤沙铸城·遗策如光(1/2)

萧楚城的夏日,白日是滚烫的熔炉,入夜后,风沙便裹挟着白昼积攒下的最后一丝燥热,如同亿万只无形的砂轮,永无止境地打磨着高耸的条石城墙,发出低沉而连绵的呜咽。城主府议事厅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细腻的沙土、染色的苔藓和精巧的木制模型,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西域通往中原的咽喉要冲——玉门关及其周边百里山川地貌。此刻,沙盘之上,数十面代表不同势力的彩色小旗犬牙交错,猩红的叛军旗帜如同毒疮,顽固地钉在“黑石峡”与“秃鹫岩”的模型之上。

萧念昭(楚念)身披玄色织金蟠龙纹亲王常服,背对沙盘,负手立于敞开的巨大雕花木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与永不停歇的风沙呜咽。左侧锁骨下方,那枚暗红的虎符胎记在微敞的领口处若隐若现。他深邃的眼眸穿透浓重的黑暗,投向西方——那里是西山深处,风雪覆盖的玄冰碑所在的方向。三个月前中心广场上那两尊巍峨的玉像,“生死同归”四个大字在稀薄阳光下闪耀的金芒,仿佛还灼烫着他的视网膜。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孤寂,如同冰火交织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父母以那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完成了同归,将这座用血与火铸就的城池,连同西域这片浩瀚而凶险的棋局,彻底交到了他的手中。沙陀残部与西戎流寇在秃发野利的裹挟下死灰复燃,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袭扰商路,威胁着萧楚城刚刚喘息的命脉。

“殿下,”亲卫统领赵锐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巴图尔将军急报。沙陀残部联合‘血蝎’马贼,约三千骑,趁夜突袭了‘风蚀岩’哨卡。守军拼死抵抗,伤亡过半,哨卡……失守。贼人占据险要,扬言要断我西进粮道。”

萧念昭沾满沙尘的手指在窗棂冰冷的木料上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风蚀岩!那是连接萧楚城与玉门关前最后一片稳固绿洲的必经之路,一旦被彻底卡死,不仅西征大军粮草堪忧,更会动摇周边刚刚归附的小部落本就脆弱的信心。秃发野利,这条被“红衣女将”传说吓破了胆的丧家之犬,竟还敢伸出爪子!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议事厅。他没有转身,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

“传令:玄凰左卫轻骑营,即刻拔营,星夜驰援‘风蚀岩’外围。”

“令:右卫重甲营,偃旗息鼓,自‘流沙迷宫’北侧潜行,三日内,务必抵达‘秃鹫岩’南麓待命!”

“令:鹰扬卫弩手,携‘惊雷弩’(改良自楚明昭图纸的连发重弩),抢占‘风蚀岩’东侧‘鹰喙崖’,封锁贼人退路!”

命令斩钉截铁,如同冰冷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杀戮的机器。赵锐沉声应诺,转身欲行。

“等等。”萧念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考量,“传讯给‘风蚀岩’附近游牧的‘白驼’部与‘沙柳’部,告诉他们,凡助我剿匪、提供贼踪者,战后,其所失牛羊,萧楚城双倍补偿;凡斩贼首一级者,赏良驹一匹,精铁刀一口;愿举族内附者……划‘月牙泉’西畔水草地予其牧养,免赋三年!”

赵锐玄铁面甲下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双倍补偿?划水草地?免赋?这……与殿下以往雷霆手段、铁血征伐的风格大相径庭!“殿下,此等厚赏,恐……恐资敌寇反复之心?且‘月牙泉’西畔……”

“照做。”萧念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眼眸落在沙盘上那片代表“风蚀岩”的赭红色区域,再缓缓移向周围用细小绿旗标注的、代表依附或观望的游牧部落点。“秃发野利能裹挟流寇,靠的是劫掠和恐惧。我们要拆他的台,光靠刀……不够。”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那枚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坚硬冰冷。母亲楚明昭当年在玉门关外焚城的决绝,父亲萧凛在十里坡风雪中诛心的空城……两种极致的力量在他灵魂深处碰撞。杀,是手段,不是目的。要让这片桀骜的沙海真正安宁,或许……需要一点别的东西。尽管这念头在他心中也如同风中之烛,摇摆不定。

赵锐不再多言,深深一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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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风蚀岩。

巨大的风蚀岩柱群在烈日的炙烤下呈现出焦黑的色泽,扭曲的形态如同地狱伸向人间的巨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尸体烧焦的恶臭。战斗已近尾声。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依旧在岩柱的迷宫中回荡,但大势已定。玄凰左卫的轻骑兵如同灵活的沙蜥,在嶙峋的怪石间穿梭突袭,将残余的沙陀马贼和“血蝎”匪徒分割、驱赶。东侧高耸的“鹰喙崖”上,鹰扬卫的“惊雷弩”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咆哮,淬毒的弩箭如同致命的飞蝗,精准地覆盖着贼人试图集结或逃窜的路径,每一次齐射都带起一片血雾和绝望的嘶吼。

萧念昭策马立于战场边缘一处相对平缓的沙丘之上。玄色织金战袍沾染着沙尘与暗褐色的血渍,在热风中猎猎作响。他左侧锁骨下那枚暗红的胎记在敞开的衣襟处若隐若现。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战场。战况激烈,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战场西侧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滩上,一阵异常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数十名玄凰卫士兵,正将一小股约百人的沙陀残兵死死围困在一处凹地中。那些沙陀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中的弯刀早已卷刃崩口,眼中充满了困兽般的绝望与疯狂。他们围成一圈,中间护着十几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妇孺。一个身材格外高大、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沙陀汉子,挥舞着一把豁了口的巨斧,用沙陀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组织最后的抵抗。

“放箭!一个不留!”带队的一名玄凰卫百夫长显然杀红了眼,看着地上倒下的几名袍泽尸体,厉声嘶吼着举起了手!周围的弩手立刻抬起了冰冷的弩机!

“住手——!”

一声低沉却如同惊雷般的喝令,猛地从沙丘上炸响!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萧念昭高大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策马冲下沙丘!玄色战马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几个起落便冲到了包围圈边缘!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

那名百夫长和周围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惊愕地望向马背上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萧念昭深邃的眼眸冰冷地扫过百夫长,再缓缓移向凹地中那群绝望的沙陀人,最后落在那十几个惊恐万状的妇孺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放下兵器,降者不杀。”

“妇孺……不伤。”

命令下达,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包围圈中的沙陀残兵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背上的萧念昭。那名挥舞巨斧的沙陀汉子也停下了咆哮,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一丝……微弱的挣扎。

“殿下!这些杂种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百夫长不甘地嘶吼,指向地上倒伏的玄凰卫尸体。

萧念昭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脸上:“他们的命是命,这些妇孺的命,也是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本王的话,就是军令!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斩断了百夫长所有的不甘与怒火。他脸色煞白,猛地垂下头:“诺……诺!”

包围圈缓缓松动。绝望的沙陀残兵看着周围并未放下、却也不再瞄准的弩箭,看着马背上那道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又看了看中间瑟瑟发抖的妇孺。终于,“当啷”一声,一把卷刃的弯刀被扔在了地上。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如同推倒了骨牌。那名高大的沙陀汉子,死死盯着萧念昭,最终,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手中的巨斧也重重砸落在地,溅起一片沙尘。他魁梧的身躯轰然跪倒,额头深深埋进滚烫的沙砾之中。

萧念昭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赵锐:“清点伤亡,收押俘虏,妥善安置妇孺。传令下去,此战所获贼赃,三成抚恤阵亡将士家眷,七成分予助战的‘白驼’、‘沙柳’两部及归降部众。”

“诺!”赵锐沉声应命,玄铁面甲下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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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蚀岩之战,以雷霆之势告捷。秃发野利闻风丧胆,率残部仓惶遁入大漠深处,不知所踪。萧念昭“降者不杀,妇孺不伤”的军令与战后厚赏助战部族的举措,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西域诸部中激起了远超刀兵效果的涟漪。“白驼”、“沙柳”两部率先举族内附,献上水草地与忠诚。紧接着,周边数个观望的小部落也纷纷遣使至萧楚城,表示归顺之意。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纯粹武力压服的气氛,开始在广袤而凶险的西域沙海间悄然弥漫。

萧楚城,城主府。

肃杀的气氛随着西线战事的平息而稍稍缓和,但府邸深处,依旧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属于权力核心的沉凝。萧念昭端坐于阔别多日的紫檀木案后,案头堆积着来自神都的嘉奖谕旨、西域诸部的归附表章以及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他正提笔批阅一份关于在收复的“月牙泉”绿洲设立屯田兵驿的条陈。

“殿下,”赵锐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府库清点已毕。老城主书房……内室暗格,按您吩咐,已开启。发现……一些旧物。”

萧念昭沾满墨渍的笔尖微微一顿。父亲的书房……那个他生前严令任何人靠近的禁地。暗格?他放下紫毫,深不见底的眼眸抬起:“拿进来。”

赵锐捧着一个深褐色的、边缘包着磨损铜角的樟木匣子步入书房。匣子不大,入手却异常沉重,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锁扣处残留着被利器强行破坏的痕迹——显然开启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匣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紫檀木案上。萧念昭骨节分明的手指拂去表面的积尘,露出木质本身温润深沉的纹理。他指尖微动,掀开了沉重的匣盖。

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樟脑气息和淡淡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匣内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样被妥善存放的旧物:一枚磨损得发亮的玄铁指环(萧凛常年佩戴于拇指);一支通体漆黑、箭簇浑圆的“同心箭”实物;一方折叠整齐、浆洗得发白、边缘却异常挺括的靛青色旧布帕(与楚明昭所持同款,却无血污);还有……几本厚厚的、用坚韧的桑皮纸装订而成的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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