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赤沙铸城·嫁衣误画(2/2)

小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她沾满墨渍和泥土的小手死死攥着画箱的边缘,指关节同样泛出青白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自己不瘫软下去。

“是……是油灯……”她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细若蚊呐,破碎不堪,“阿爹……阿爹画草稿的时候……风……风沙刚停……天……天快黑了……我们……我们躲在石头缝里……点……点了唯一一盏……小羊油灯……”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昏暗的光线下作画的窘迫:“灯……灯芯太小了……火苗……一跳一跳……晃眼睛……阿爹手抖……画……画女将军身上的甲……画花了……画糊了……红颜料……泼……泼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那个……那个肩膀被砍掉一半的……大胡子叔叔……他……他……”小墨的声音突然顿住,眼中流露出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他流了好多血……快……快不行了……一直在……在说胡话……”

少女沾着泪水和污迹的小脸微微抬起,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血腥、药粉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石缝里。她模仿着伤员那断断续续、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濒死呓语的声音:

“‘保……保命符……给……给她……’”

“‘同……同归……一起……’”

“‘红……红的……真……真好看……像……像新娘子……’”

轰——!

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呓语碎片,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念昭的灵魂深处!“保命符”——那是父亲萧凛肋下暗格里,与母亲性命相连的“同生箭”!“同归”——那是西山玄冰碑上,父亲以“夫”之名,刻下的“陪祀”之诺!“红的……像新娘子”——那是母亲前世神武门外,被鲜血浸透撕裂的……嫁衣!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冲垮了萧念昭心中翻腾的暴怒!原来,这荒诞不经的“嫁衣”误画,根源竟在于此!在于一个濒死沙陀游骑在剧痛与幻觉中,将血泊里看到的玄凰卫战甲的反光,错认成了记忆深处最刺目的红;在于他无意识的呓语,混杂了掠夺时见过的嫁衣印象;更在于这懵懂少女,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面对一片被颜料泼脏的“红色铠甲”草稿,听着那些模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红”、“新娘子”呓语,凭借着她贫瘠生活里对“女将军”最浪漫、最美好的想象——那戏文里身披红袍、英姿飒爽的穆桂英,那传说中为爱甘愿赴死的奇女子——所进行的……一次彻底偏离轨道的艺术加工与补完!

冰冷的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巨大荒谬与尖锐刺痛的悲怆。父母的羁绊,那纠缠了百年血火与生死、恨意与守护的宿命,竟以如此荒诞而曲折的方式,在这沙海边缘的阴暗囚室里,被一个濒死的敌人和一个懵懂的画匠少女,以一种全然错误却又莫名触碰到核心的方式,揭示了出来。

他沾满墨渍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亲王常服的衣料,那枚同样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的坚硬轮廓,正紧贴着他沉稳跳动的心脏。锁片冰冷,却仿佛带着百年前那场风雪中未曾散尽的余温。

“画箱,拿过来。”萧念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惊涛骇浪后的、深沉的疲惫。

小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抱着怀中的画箱,如同守护最后的珍宝。赵锐上前一步,动作沉稳却不容抗拒,从少女颤抖的双手中取过了那个破旧的藤箱。

萧念昭接过画箱,并未打开,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扫过囚室内抖如筛糠的老墨头和惊恐万状的小墨。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洞察真相后的冰冷,有对蝼蚁般命运的漠然,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释然。

“看好他们。”命令下达,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转身,玄色袍角在潮湿的甬道石壁上拖曳而过,留下沉重而无声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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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沙陀部盘踞的“秃鹫岩”营地。

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舔舐着墨黑的夜空,将周围狰狞的风蚀岩柱投下如同巨兽獠牙般晃动扭曲的影子。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爆响,混合着劣质马奶酒的酸腐气味和汗臭,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营地边缘,一座用巨大兽皮和枯木搭建的简陋营帐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阴冷而压抑。

沙陀部二王子秃发野利烦躁地踱着步,脚下是粗糙的沙石地面。他身形魁梧,虬髯戟张,赤裸的上身布满狰狞的旧疤,此刻却眉头紧锁,焦躁不安。两名心腹将领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秃发野利猛地停下脚步,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几,陶罐酒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阿史那·乌维那个蠢货!五万大军葬身沙旋!连个泡都没冒!现在倒好,我们派去‘鬼哭坳’探路的‘黑鹞子’小队,也他娘的全折了!连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帐内悬挂的、绘有萧楚城周边地形的粗糙羊皮,最终死死钉在“鬼哭坳”的位置,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恶魔。

“王子息怒!”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硬着头皮上前,“‘黑鹞子’兄弟……并非全无消息。有……有逃回来的散兵说……说在坳里……撞见了……”

“撞见了什么?说!”秃发野利低吼道。

“撞见了……‘铜面刀客’和……和‘红衣女将’的……阴兵!”刀疤将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风沙里……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还有……还有地火雷的炸响!兄弟们……死得……不明不白啊!”

“放屁!”秃发野利怒骂,额角青筋暴跳,“哪来的阴兵!是萧念昭那小狼崽子的玄凰卫!装神弄鬼!”

“王子……”另一名年长些的将领忧心忡忡地开口,“宁可信其有啊!您是没亲眼看见……‘死亡沙旋’那一战……那冲天的大火……那八千重骑冲出来的时候……简直……简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那萧念昭……邪门得很!能用出‘凰焰焚城’和‘空城计’的人……手下……难保没有些……驱使鬼神的手段!那‘红衣女将’的传说……在漠北沙民里……已经传疯了……都说……她是萧凛的鬼妻……怨气冲天……专在风沙里……索那些……进犯萧楚城之人的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恐惧。

“鬼妻?”秃发野利嗤笑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萧凛的鬼魂还没散?还带着个穿嫁衣的婆娘?”他嘴上强硬,但帐内摇曳的火光映照下,他那张凶悍的脸上分明掠过一丝迟疑。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寒风卷着沙尘灌入!

一个身形枯瘦、裹在肮脏黑袍里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飘了进来。他脸上涂抹着诡异的白色油彩,勾勒出扭曲的符文,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手中拄着一根缠绕着干枯毒蛇和乌鸦头骨的骨杖——正是沙陀部地位崇高的老巫师,乌邪。

“王子……”乌邪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嘶哑和冰冷的穿透力,“风……带来了不祥的预兆……沙砾在哭泣……秃鹫在头顶盘旋……迟迟不肯落下……”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指向帐外漆黑的夜空:“‘铜面’与‘红衣’的煞气……纠缠在一起……如同盘踞在沙海深处的毒龙……已经……锁定了‘秃鹫岩’!血光……将再次……浸透这片土地!”

乌邪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帐内本就稀薄的空气!连秃发野利那凶悍的气势都为之一滞!篝火的噼啪声,风声的呜咽,此刻都化作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巫师……可有……破解之法?”秃发野利的声音干涩,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敬畏。

乌邪深陷的绿眼幽幽地转向秃发野利,骨杖顶端的乌鸦头骨空洞的眼窝仿佛也凝视着他:“煞气太盛……需……更强的血祭……安抚沙神的怒火……用……闯入者的心肝……点燃……指引生路的……篝火!”

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指向沙盘上萧楚城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怨毒:“三日……三日之内……必须……拿到‘钥匙’!打开……黄泉之门!否则……沙海……就是……我们的……坟墓!”

“钥匙?”秃发野利瞳孔骤缩。

“画……”乌邪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那幅……凝聚了‘铜面’与‘红衣’……精魂的画!它是……引路的符……也是……封煞的……印!拿到它……献给沙神……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话音落落,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的风沙,如同无数冤魂在应和着巫师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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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楚城,城主府书房。

那幅荒诞的麻布画,此刻被极其郑重地用细绳悬于一面素墙之上。青铜雁鱼灯的火光被刻意调亮,清晰地照亮画布上每一道笔触、每一抹色彩。

萧念昭独自一人,静立于画前。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沉默的轮廓。白日里地牢中的震怒与悲怆已然沉淀下去,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缓缓扫过画中父亲那狰狞冰冷的青铜鬼面,扫过那柄缠绕墨云与血电的长刀,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抹刺目的、如同烈焰燃烧般的……嫁衣红影之上。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长命锁冰冷坚硬。父母之间那纠缠了百年血火、恨意与守护的宿命,如同无形的丝线,勒入血肉,缠绕灵魂。那件染血的嫁衣残片,是母亲至死都要挣脱的屈辱烙印,是父亲穷尽轮回也无法释怀的伤痛印记。而如今,这荒诞的误画,竟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将这份沉重的羁绊,赤裸裸地、带着戏谑意味地,呈现在他面前。

“保命符……同归……红的……像新娘子……”

小墨模仿的呓语碎片,再次在死寂的书房中无声回荡。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丝猝不及防的……近乎窒息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防。

他沾满墨渍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向画中那红衣身影模糊的面容。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想要触碰,又仿佛想要抹去那刺目的红。最终,那手颓然落下,重重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边缘。

“传令,”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斩钉截铁的力量,“‘鬼哭坳’至‘秃鹫岩’一线,所有玄凰卫暗哨,外松内紧。放出风声——‘铜面’与‘红衣’显圣之地,萧楚城已遣‘守陵人’日夜供奉香火,闲杂人等,近之……必遭天谴!”

命令下达,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出去。赵锐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萧念昭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上,落在父亲狰狞的青铜面具旁,那抹孤傲决绝的……嫁衣红影上。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所有血火硝烟的沉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温润的白玉印章——印纽是微缩的蟠龙,印底篆刻着“山河永固”四个古篆。

沾上殷红的朱砂印泥,他手腕沉稳悬停,最终,将那一方鲜红的印记,极其郑重地、不偏不倚地,钤盖在了画中那红衣身影模糊面容之下的空白处。

“嗒。”

一声轻响,在空旷的书房内清晰回荡。

鲜红的“山河永固”印文,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烙印在荒诞的传说之上,也烙印在无法言说的宿命中央。

他不再看那画,转身走向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沙粒,瞬间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袍袖。深邃的眼眸穿透浓重的夜色,投向西方——那里,是西山深处,风雪覆盖的玄冰碑所在的方向。

月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在远方的沙海之上,泛起一片冰冷的银辉。风沙的呜咽声,如同天地间永恒的叹息,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