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沙暴焚心·旧刃无锋（1/2）

朔风在绿洲边缘的胡杨林间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万千怨魂的呜咽。白日里毒辣的日头早已沉入西边沙海的地平线，只留下几缕暗紫色的残光，挣扎着涂抹在翻滚如怒涛的铅灰色云层边缘。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浓烈的、仿佛铁锈和硫磺混合的土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沙暴要来了。这是盘踞在沙漠边缘所有生灵都刻入骨髓的本能恐惧。

萧楚城——这片在死亡沙海中倔强萌芽的绿洲营地，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白日里热火朝天的开渠引水、伐木筑基的喧嚣早已沉寂。流民们蜷缩在用新砍伐的胡杨枝干和破旧毡毯勉强搭建的简陋棚屋里，用能找到的一切重物压住棚顶和四壁，听着外面风势越来越大，如同巨兽的喘息，充满了毁灭的预兆。

营地中央，一座相对最“坚固”的棚屋——由粗大的胡杨树干做骨架，覆盖着多层浸过水的厚毡和新鲜芦苇编成的席子，缝隙处用湿泥仔细封堵。这是流民们自发为城主和“夫人”（他们私下对那位病弱却教他们射箭的苍白女子的称呼）搭建的。

棚屋内空间狭小，点着一盏小小的羊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将两个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木壁上。

楚明昭靠坐在铺着厚厚干草和一张残旧狼皮的角落。白日里强行教导少年射箭，几乎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气力。此刻，她裹着那件宽大的灰褐色粗布斗篷，单薄的身体在斗篷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胸深处撕裂般的钝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杂音。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在摇曳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质感，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林红缨如同沉默的磐石，跪坐在她身侧稍前的位置。她已卸下玄铁面甲，露出一张写满风霜与巨大忧虑的脸。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死死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腕，精纯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如荒漠的经脉，试图稳住那飘忽如游丝的脉搏。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楚明昭灰败的脸上，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起伏都像烧红的钢针扎进她的心脏。

棚屋另一端，靠近门口的位置，铺着另一层较薄的干草。青铜面具人——萧凛，高大的身躯蜷缩其上。他身上那件灰褐色的粗布斗篷早已解下，随意盖在身上，露出内里同样洗得发白的靛青色劲装。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并未摘下，但此刻，面具下却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闷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白日里，他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带领流民汉子在最酷热的洼地开凿引水主渠，肩扛手抬最沉重的石料，甚至跳入浑浊刺骨的雪水中疏通堵塞的河道。汗水和泥浆浸透了他的衣衫，极度的体力透支与骤然侵入的寒水，终于在这沙暴将临、气压骤变的夜晚，化作汹涌的反噬！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从青铜面具下溢出。萧凛的身体猛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般剧烈地弹开！盖在身上的斗篷滑落，露出劲装下肌肉虬结、此刻却因高热和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宽厚胸膛。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他脖颈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紧绷的颌角和青铜面具的边缘不断渗出、滚落，砸在身下的干草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高烧！来势汹汹！

林红缨冰冷的目光扫过门口蜷缩的身影，眉头紧锁，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担忧？戒备？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她更紧地攥住了楚明昭冰冷的手腕，渡入的内力又加重了一分。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如同洪荒巨兽彻底苏醒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棚屋外压抑的风声！紧接着，是亿万颗沙砾以毁天灭地之势疯狂撞击棚屋壁板的密集爆响！如同无数冰冷的铁弹倾泻而下！整个棚屋都在剧烈地摇晃、呻吟！支撑的胡杨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缝隙处封堵的湿泥簌簌剥落，细密的沙尘如同黄色的烟雾，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棚内！

羊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咳咳…咳咳咳…” 楚明昭被涌入的沙尘呛得猛地弓起身子，撕心裂肺的呛咳爆发！每一次咳喘都如同要将肺腑撕裂呕出！暗红的血沫无法抑制地从她紧咬的齿间溢出，染红了斗篷的前襟！

“殿下！” 林红缨惊呼，顾不得涌入的沙尘，用身体死死挡住风口的方向，渡入的内力更加不顾一切！

门口的萧凛也被这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彻底惊醒！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沉睡。高热如同熔岩在他血脉中奔流，意识在混沌的迷雾与尖锐的剧痛中沉浮。沙暴的咆哮如同点燃了引信，将他体内压抑的痛苦瞬间引爆！

“呃啊——！” 他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覆盖在身上的斗篷被彻底掀飞！他沾满汗水和沙尘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狂躁和痛苦，猛地抓向脸上那张冰冷沉重的青铜面具！

“咔嚓！”

一声轻微的金属卡扣弹开声！那张遮掩了他所有表情、象征着他百年孤寂与沉重身份的面具，竟被他用蛮力硬生生扯下，狠狠甩在一边的干草堆里！

昏黄的、摇曳的灯光，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那张被面具禁锢了太久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同刀削斧劈，下颌线条刚毅冷硬——那是属于帝王的轮廓，属于萧凛的、被岁月和风沙打磨得愈发深刻的容颜！只是此刻，这张足以令山河失色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如同烧灼般的潮红！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滑过紧蹙的眉心和因痛苦而紧抿的、线条刚毅的薄唇。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瞳孔涣散失焦，充满了混乱、痛苦，以及一种…被深埋了太久太久、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绝望！

“水…”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灼热的铁锈味，从他干裂的唇齿间挤出，如同砂纸摩擦。

楚明昭剧烈的呛咳骤然停止！她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猛地睁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死死钉在那张猝然暴露在灯光下的脸上！虽然意识模糊，虽然肺腑剧痛如绞，但那刻入骨髓的轮廓，那前世今生无数次在血与火中凝视过的面容…如同最狂暴的惊雷，狠狠劈开了她濒临崩溃的意志！

是他！真的是他！萧凛！那个前世冰冷河水中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的缔造者！那个神武门外焚城烈焰的掌控者！那个在无字碑前沉默凝视、在她咳血书写遗命时不知所踪的…烈祖皇帝！

巨大的冲击与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喉头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一大口粘稠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如同绝望的泼墨，猛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狠狠溅射在身前粗糙的斗篷上，也溅落了几滴在身下冰冷的狼皮上！

“殿下！”林红缨凄厉的悲鸣响彻摇摇欲坠的棚屋！她不顾喷溅的污血，用身体死死撑住楚明昭向后软倒的残躯！

“呃…呃啊…”门口的萧凛似乎被这血腥的气息和悲鸣刺激，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沾满汗水和沙尘的大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干草，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咙里发出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高热的火焰烧灼着他的理智，眼前光怪陆离的幻象疯狂旋转——是前世冰冷的河水…是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是军功碑前那道玄色的、挺直如标枪却气息奄奄的身影…是那封被他亲手掷于地上、浸染了血污的休书！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他猛地昂起头，脖颈处青筋暴突，如同濒死的雄狮发出最后的、混杂着巨大悲怆与绝望的咆哮：

“旗…旗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