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十弟子(2/2)
师父…是她的!是那个在风雪夜里将她从野狗嘴边拖回来、给她饭食、教她握刀、让她在讲武堂有了立足之地的师父!是那个在她名字被刻上军功碑时,她偷偷摸过碑石,心里默默发誓要变得更强大、永远站在师父身边的师父!
可现在…师父身边的位置,被这么多陌生人占据了!还有三个…是敌人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胸腔。鼻子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小小的身体在厚重的帘幕后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抹去即将滚落的泪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却倔强地、死死地盯着病榻上那道身影,无声地呐喊:师父…不要别人…念念在这里…念念只要师父…
暖阁中央,拜师礼毕。十名弟子依旧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等待着师尊的训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楚明昭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
苏妙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在阿鲁浑、乌雅和岩温三人身上反复刮过。她向前踏出一步,玄铁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质问,如同冰雹砸向病榻:
“殿下!末将…不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收徒传道…末将不敢置喙!然…此三人!” 她猛地抬手指向阿鲁浑、乌雅、乌雅三人,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北戎!西戎!南诏!其父辈手中…皆沾…我大胤将士之血!其国…皆为我大胤之敌!殿下…为何…为何要收敌国…降将…之后…为…关门弟子?!”
她的声音在暖阁内回荡,带着巨大的痛心与不解,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阿蛮在门口也重重哼了一声,铜铃般的眼睛狠狠瞪着那三个异族少年。跪伏在地的十名弟子身体明显绷紧了,尤其是阿鲁浑,抵着地面的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乌雅绞着衣角的手指更加用力。岩温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脖颈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层,沉甸甸地压在跪伏的弟子们身上,也压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病榻上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缓慢地睁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穿透虚弱的表象,如同沉寂万年的寒潭,平静地迎向苏妙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她沾着血污的唇边,竟扯出一丝极其微弱、却锋利如刀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勘破生死与仇恨的苍凉悲悯。
“敌…国…”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苏妙…你…手中…钩镰…锁甲…沾过…多少…北戎…西戎…南诏…之…血?”
苏妙身体猛地一震,眼中怒火凝滞。
楚明昭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伏在地、身体紧绷的阿鲁浑、乌雅、岩温,再缓缓移向暖阁之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讲武堂正厅供奉的那副布满伤痕的赤血战甲,看到了军功碑上那无数不分敌我、最终都归于尘土的名字。
“沙场…刀兵…各…为…其主…血…染…黄沙…埋…骨…异乡…”
“此…为…武…之…末…路…”
她喘息着,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滑落,浸湿了鬓角灰白的发丝。林红缨立刻用温热的丝帕小心地擦拭。
“真正的…武…”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决绝,如同濒死孤狼最后的嗥叫,响彻在死寂的暖阁中!
“不在…于…斩…敌…首…级…多…寡!”
“不在…于…破…城…掠…地…几…何!”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钉在乌雅身上!这个西戎少女刚才叩拜时,宽大的袖口无意间滑落,露出了半截绑在小臂上、造型古朴的弯月形匕首鞘!
“乌…雅…” 楚明昭嘶哑地唤道。
乌雅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惶和不解。
“你…袖中…匕首…取…来…”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乌雅小脸瞬间煞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在林红缨和苏妙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她不敢有丝毫迟疑,颤抖着手,从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了那柄带鞘的弯月匕首。匕首并不华丽,乌木的鞘身带着常年摩挲的光泽,显然是心爱之物。
“呈…上…” 楚明昭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林红缨上前一步,从乌雅颤抖的手中接过匕首,呈至榻前。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那只手枯瘦得如同鹰爪,皮肤蜡黄,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暗色的斑点,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握住了匕首的乌木鞘身!
“看…好…”
嘶哑的声音如同最后的警钟!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楚明昭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握住那匕首,朝着自己身下坚硬的紫檀木榻沿,狠狠砸下!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暖阁!
乌木鞘身应声碎裂!一柄寒光闪闪、刃口带着细微血槽的弯月匕首跌落出来,冰冷的锋刃在炭火映照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而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那匕首锋利的刃身,竟被楚明昭这用尽生命余烬的一砸,生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断裂的匕首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呃…噗——!”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楚明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一大口粘稠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身前华美的玄色貂裘与雪白的锦被之上!点点暗红,瞬间洇开,刺目惊心!
“师父——!” 乌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小脸上满是惊恐与巨大的悔恨!她只是想带着父亲赠予的护身匕首,给自己一点勇气…从未想过会害得师父…
“殿下——!” 林红缨凄厉的悲鸣响彻暖阁,瞬间扑上,不顾那喷溅的污血,用身体死死撑住楚明昭向后倒下的残躯,精纯的内力不要命般渡入!
苏妙、阿蛮、赵青禾…所有人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悲恸与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暖阁内一片混乱!
楚明昭的身体在林红缨怀中剧烈地抽搐着,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因剧痛而涣散失焦,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她沾满血污的唇艰难地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游丝般艰难地飘出,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泪流满面弟子的耳中,也穿透了那剧烈颤抖的锦帘:
“真…正的…武…”
“是…让…手中…刀…剑…”
“永…不…出…鞘…”
“化…干戈…为…玉帛…”
“此…为…‘止…戈…为…武’!”
“尔等…谨…记…”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深陷的眼窝紧闭,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林红缨冰冷的玄铁护肩之上。唯有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凭证。
“传太医——!!!” 苏妙目眦欲裂的嘶吼撕裂了暖阁的死寂!
暖阁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悲鸣与恐慌。没人注意到,跪伏在地、低垂着头的西戎少年阿鲁浑,在楚明昭咳血昏迷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他那双带着戈壁风沙痕迹的浅棕色眼眸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震撼,是悲恸,更有一丝被猝然击中心灵最深处的、迟来的明悟与崩塌般的剧痛!他那只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冰冷的袖袋深处,半枚边缘粗糙、带着暗褐色陈年血渍、刻着古老狼头图腾的断牙,正灼烧般烙烫着他的肌肤。
那是他父亲…当年在战场被楚明昭斩落、侥幸带回的半枚狼牙。他曾日夜摩挲,以此为恨,视为终有一日要洗刷的耻辱标记。
此刻,这半枚染血的狼牙,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