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编纂《历代女将传》(2/2)

“也…唯有…他…谢云琅…之子…亲笔…所书…之序…”

“方能…堵住…天下…腐儒…之口!”

“方能…让…此书…之重…堪比…九鼎!”

命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容置疑。

林红缨无声地领命,冰冷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

片刻之后,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更深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寒意涌入。

谢清源被林红缨引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少傅官袍,身形单薄,眼神空洞而木讷,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躯壳,只余下一具精致的傀儡。他低垂着头,目光呆滞地落在自己沾着一点暗褐色陈旧污渍的袖口上,对暖阁内沉凝的气氛和书案上那三册厚重的书籍视若无睹。

林红缨将他引至书案前,将那册摊开的、墨香犹存的《历代女将传》第一卷,轻轻推到他面前。翻开的书页,正是那篇等待填补的序言空白页。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紫檀狼毫,静静地躺在砚台旁。

“谢少傅,”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引导,“殿下请您,为此书题序。”

谢清源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依旧盯着自己的袖口,仿佛那里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世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沾着一点墨渍的指尖微微颤抖。

暖阁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苏妙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赵青禾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韩青垂着眼睑,袖中的算盘珠子停止了捻动。

楚明昭靠在榻上,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谢清源,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书页上那片刺目的空白。

“写…”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最后的命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谢清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从自己的袖口,移向了书案上摊开的书页。

当他的视线触及那深蓝色封面中央,铁画银钩般的《历代女将传》五个大字时——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猛地贯穿了他混沌的识海!那五个字,如同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被冰封的区域!

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那道在烈焰前喷溅鲜血却挺直如标枪的玄色身影…她手中那份染血的诏书…她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为天下女子…争一个执剑卫国的名分!”…

还有…更早…更早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巨大的刺激下轰然爆发!

肃州沙暴…染血的骨笛…呜咽的《折柳曲》…父亲谢云琅临行前抚摸他头顶的温度…母亲在得知父亲殉国后一夜白头的凄惶…祠堂里那冰冷孤寂的牌位…“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那枚指环上,冰冷的篆文…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他脆弱的心神壁垒!巨大的痛苦让他清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瞬间被混乱、挣扎、痛苦和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清明所取代!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木讷呆滞的眼睛,此刻竟清晰地聚焦,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如同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焰,直直地、穿透了摇曳的烛火和弥漫的药味,死死钉在软榻上那道气息奄奄的玄色身影上!

四目相对!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骇人的光芒骤然沉淀,化为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极致的平静与……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她沾血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谢清源沾着墨渍的手指,不再颤抖。他猛地伸出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那支紫檀狼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

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深重的墨迹。

他沾着墨渍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那点暗褐色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琉璃,又带着一种刻骨的痛楚。

然后,他提笔。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积郁了十年血泪、十年隐忍、十年混沌后骤然爆发的磅礴意志!带着对父亲的追思,对母亲早逝的哀恸,对自身命运的悲愤,更带着对眼前这个用命在浊世中劈开一条荆棘之路的女子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丝迟来的、洞悉真相后的悲悯!

“夫…天地…生人…阴阳…并济…”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带着金石之音,劈开宣纸的沉默!

“坤德…载物…非…惟…柔顺…”

墨迹淋漓,锋芒毕露,直刺千年纲常的腐朽根基!

“览…青史…斑斑…巾帼…何曾…逊…须眉?”

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沉郁顿挫,饱蘸血泪,仿佛在书写那些被掩埋的英魂!

“初祖…裂土…勋业…煌煌…名…湮…故纸…”

“玉门…血凰…焚身…以火…照…孤城…十…秋…”

“云卿…含冤…碧血…化…丹心…犹…书…‘不…负…河…山’…”

当写到沈云卿血溅大理寺狱时,谢清源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笔下的墨迹带着明显的顿挫与悲愤,仿佛能听到那磨尖的筷子刺入血肉的闷响!他沾着墨渍的指尖,再次重重碾过袖口那点暗褐血渍,仿佛要将那早已干涸的血,重新灼烧起来!

“今…有…楚…侯…”

笔锋在此处猛地一顿!墨汁在“楚”字上凝聚成一颗饱满欲滴的黑痣。

谢清源沾满墨渍的手指,死死攥紧了笔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软榻上的楚明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神智彻底清明的痛苦,是洞悉父亲血仇与自身被利用的悲愤,更是对眼前这具残躯所承载的千钧重担与所行之路的…巨大震撼与一种迟来的、刻骨的认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浊气与块垒尽数吐出,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笔锋狠狠落下!

“明…昭!”

二字力透纸背,如同惊雷炸响在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与…隐秘的、难以言喻的牵绊!

“承…先贤…遗烈…开…万世…之门!”

“演武…扬威…钩镰…锁…骄兵…之…骨!”

“着…此…传…以…正…青史…以…昭…来…者!”

“此…非…一…书…”

笔锋陡然变得凌厉无匹,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

“乃…是…煌煌…铁…证!”

“乃…是…铮铮…战…鼓!”

“乃…是…告慰…泉…下…英…灵…之…血…书!”

“乃…是…照亮…后世…执剑…女子…之…灯…塔——!!!”

最后一个“塔”字,笔锋如戟,狠狠顿下!墨汁飞溅,如同泣血!

噗——!

几乎在笔锋顿下的同一刹那!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身前的锦被之上!点点暗红,在玄色锦缎上迅速洇开,刺目惊心!

“殿下——!”林红缨凄厉的惊呼撕裂了暖阁的沉凝!

楚明昭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向后重重倒去!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倒映的,是书案前那道提笔挺立、眼神清明锐利如寒星、袖口沾染着新旧血墨交织污渍的清瘦身影,以及书页上那篇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力透纸背的惊世序言!

山河同归…死生同契…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无力地滑落,指尖依旧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暖阁内,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墨香与药味。

谢清源握着犹自滴墨的紫檀狼毫,僵立在书案前。他看着锦被上那刺目的、新鲜的暗红血迹,再看看自己袖口那点早已干涸的、来自神武门外的暗褐污渍,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深入骨髓的明悟与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沾满墨渍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序言末尾,那力透纸背的“谢清源 泣血敬题”的落款。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未干的墨迹,无声地滑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落在力透纸背的“灯塔”二字之上,洇开一小团模糊而沉重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