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万钧一诺:裂甲焚心开新天(1/2)

神都的盛夏,闷热如同凝固的熔金。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粘稠的日光炙烤着宫墙内每一寸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晒烫的石头气息、龙涎香沉郁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压弯人脊梁的威压——那是从九重宫阙深处弥漫而来的、名为“选择”的酷刑。

楚明昭一步步踏在通往宫外的漫长御道上。每一步落下,滚烫的金砖都仿佛烙铁,穿透薄底官靴,灼烧着脚心。簇新的绯色昭武校尉官袍此刻却像浸透了冰水,沉重地贴附在身上,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从皮肉直透骨髓。右臂蚀心虫毒盘踞之处,那阴冷的麻痹感在酷热中非但未减,反而如同苏醒的冰龙,在燥热的空气里疯狂噬咬、蔓延。每一次细微的抬步,都牵扯着从肩胛到指尖深入骨髓的酸麻与撕裂般的剧痛,半边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左腿只能机械地拖动右腿前行。冷汗早已浸透了官袍内里的单衣,额角鬓边不断滚落的汗珠沿着苍白的下颌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腾起微不可察的白气,旋即消失无踪。

小腹深处那沉甸甸的坠痛感,在北境透支的生命本源上又加了一重砝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拉扯的滞涩。她将尚能活动的左手隐在宽大袍袖内,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锐利的刺痛是维持清醒和步履不乱的唯一锚点。指腹下,那枚藏于袖袋的玄鸟璇玑印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压不住左锁骨下阴符胎记那灼热到近乎燃烧的悸动——那是案上那块冰冷拓片留下的无形烙印,是帝王宣告所有权的印章,更是悬在头顶、随时会斩落的利刃。

御座之上那张冰封般的脸,那低沉如魔咒的话语,那带着掌控与嘲弄的指尖触碰……“巾帼女侯”的华美囚笼,“万劫不复”的深渊警告,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疯狂撕扯、咆哮。前世冰冷的刀锋吻颈,族人绝望的哭嚎,今生鹰嘴崖下万民“楚将军”的呼喊,萧凛倒下的身影……所有的画面在巨大的压力下熔岩般沸腾翻滚,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焚毁殆尽。

识海中,那因“粮草预知”而永久损耗、变得黯淡微弱的“凰焰”火种,此刻却在阴符胎记的灼热共鸣与灵魂的极致撕扯下,反常地窜起一丝微弱却极其尖锐的金芒,如同灰烬里不甘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明灭不定。

【警告!宿主精神阈值濒临崩溃!蚀心虫毒侵蚀加剧!右臂运动神经坏死风险:极高!左臂代偿性负荷超载!核心温度异常波动!】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如同丧钟在脑海中疯狂敲响。楚明昭猛地咬住下唇,更浓郁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眼前阵阵发黑的金星。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楚大人,请留步。”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宫人特有的恭谨与不容置疑。

楚明昭脚步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勒住。滚烫的金砖透过鞋底灼烧着脚心,右臂的麻痹感因这骤停而瞬间加剧,几乎让她失去平衡。她缓缓转过身,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御书房门口,方才引路的内侍总管躬身站着,脸上是滴水不漏的恭敬:“陛下口谕,请楚大人暂留偏殿‘听涛阁’小憩,稍后……陛下另有要事垂询。” 那“另有要事”四个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

听涛阁?楚明昭的心猛地沉入冰窟。那地方她知道,紧邻御书房,与其说是偏殿,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囚笼。皇帝连这三天都不愿给她!他要在她心神最动荡、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用这座无形的牢笼彻底碾碎她的意志,逼她就范!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濒临爆发的毁灭欲瞬间冲上头顶!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在这极致的情绪下被彻底点燃,阴冷的麻痹感如同冰河倒灌,疯狂冲击着颅顶!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灼热得如同要破体而出!

“臣……” 楚明昭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血来,“……遵旨。” 她死死攥着玄鸟璇玑印,指节惨白,几乎要将其捏碎。转身,朝着那“听涛阁”的方向,步履蹒跚却异常沉重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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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阁内,门窗紧闭。名贵的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袅袅燃烧,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令人窒息的沉闷。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无法冷却楚明昭体内冰火交织的煎熬。

她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冻土里、随时会折断的标枪。窗外是皇家园林精心修剪的景致,奇石流水,绿意盎然,此刻落在她眼中却如同冰冷的画片,毫无生气。蝉鸣声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右臂深处那毒蛇噬咬般的、永无止境的阴冷剧痛。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被拉长成酷刑。

“巾帼女侯……爵同亲王……世袭罔替……永镇北境……” 那诱惑的魔音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耳边回响。权力、荣耀、洗刷污名、一步登天……前世梦寐以求的一切,此刻唾手可得。只要她低下那高傲的头颅,忘却楚寰的血脉,忘却凤凰岭的亡魂,忘却萧凛的守护,忘却鹰嘴崖下那些呼喊“楚将军”的卑微面孔……她就能活下来,甚至活得比绝大多数人更光鲜。

左手无意识地抚上左锁骨下那灼热滚烫的胎记。指尖触碰的瞬间,那灼热感如同被唤醒的火山岩浆,轰然席卷全身!识海中“凰焰”火种猛地窜起一簇刺目的金芒!一幅冰冷而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

阴沉的天空下着冷雨,沾满泥泞的断头台。冰冷的铡刀高高悬起,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双眼睛,麻木的、恐惧的、兴奋的……而她,被死死按在肮脏的木墩上,湿透的囚衣紧贴着皮肤,脖颈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最后看到的,是监斩台上那道模糊却熟悉的身影,冰冷的目光如同看待待宰的牲畜……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鸣从楚明昭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冰冷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点可悲的动摇!前世断首的剧痛仿佛跨越时空再次降临!那不是幻觉!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真实记忆!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右臂蚀心虫毒在那剧烈的精神冲击下疯狂反噬,阴冷的麻痹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脖颈,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她猛地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抠住圈椅坚硬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才勉强没有从椅子上滑落。

不能归顺!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是灵魂的彻底湮灭!

是楚寰血脉的永久蒙羞!

是对所有信任她、追随她之人的终极背叛!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被至深羞辱的剧痛、以及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她胸中疯狂积聚、咆哮!识海中的“凰焰”火种在这极致的精神风暴中,那点微弱的金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淬炼般,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与重生气息的锐利光芒!

就在这时——

听涛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外面闷热的气息,如同融入阴影的孤峰,踏了进来。

谢云琅。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的“蛛网”统领官服,清俊的脸上毫无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紧如刀削。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圈椅里那个因剧痛和巨大精神冲击而濒临崩溃的身影。

楚明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未散尽的恐惧,有滔天的愤怒,有濒临爆发的毁灭欲,更有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决绝!汗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狼狈不堪,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孤狼般的凶狠。

谢云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他快步上前,却在距离她三步之遥处骤然停住。他看到了她眼底那片濒临毁灭的赤红,看到了她左肩因阴符胎记灼热而微微起伏的衣料,更看到了她因死死抠住扶手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的左手。

“大人……”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宫里……宫外……都传遍了。”

楚明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传遍了?什么传遍了?是“巾帼女侯”的诱惑,还是“万劫不复”的警告?

谢云琅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落在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撕裂空气的清晰:“陛下……有意敕封您为‘镇北女侯’,爵同亲王,世袭罔替,永镇北境……代价……是交出兵权印信,归顺效忠。”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耗尽全身力气:“还有……杨廷安余党……已在暗中串联。‘楚氏必反’的血书,被他们抄录了无数份……正通过‘青蚨’秘线……飞传天下州府!”

轰——!!!

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盆冰水!巨大的冲击让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震!杨廷安!死了还要咬人一口!那以血书就的诅咒,正化作无数条毒蛇,沿着隐秘的通道,要将她“前朝余孽”、“包藏祸心”的恶名传遍大胤的每一寸土地!皇帝一边抛出“女侯”的诱饵,一边纵容甚至默许这些毒蛇散播致命的流言!这是要将她彻底孤立!断绝她所有的退路!让她除了归顺那座华丽的囚笼,再无立锥之地!

一股混杂着冰冷愤怒和巨大荒谬感的悲怆,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防线!她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右手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却被蚀心虫毒的剧痛和麻痹死死钉住!剧烈的动作牵扯着右肩的伤处,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眼前猛地一黑,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大人!” 谢云琅失声惊呼,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抢到近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搀扶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楚明昭臂膀的刹那——

楚明昭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在无边暗夜中的两簇熊熊烈焰!那火焰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破釜沉舟的决绝冰寒!她死死地盯着谢云琅伸出的手,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强行向后一挣,避开了他的触碰!

“别碰我!”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与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扞卫最后的尊严!

谢云琅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她的衣袖不过寸许。他看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苍白面容,看着她眼底那片燃烧着毁灭与重生的烈焰,看着她倔强地挺直那随时会折断的脊梁……一股混杂着巨大痛楚、无能为力的挫败和一种近乎悲怆的敬服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收回了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同样泛出青白。

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沉水香的烟雾中交织、碰撞。窗外粘稠的日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斑,无声地移动。

“呵……” 楚明昭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好一个‘镇北女侯’……好一个‘世袭罔替’……” 她缓缓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指尖颤抖着,指向自己左锁骨下那灼热滚烫的所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凄厉与质问,“谢云琅!你告诉我!一个连自己血脉印记都要由他人‘保管’的侯爵!一个被拔光了利齿、只能摇尾乞怜的‘女侯’!与那笼中供人赏玩的金丝雀……有何区别?!”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琅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华丽的囚笼本质,他又怎会不知?可他无力打破。

楚明昭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右臂的剧痛,让她身形剧烈一晃,左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窗棂才勉强站稳。她不再看谢云琅,布满血丝的眼眸穿透紧闭的窗棂,仿佛要望穿这重重宫阙的禁锢,望向那遥远而真实的天地——

她看到了鹰嘴崖下那片浸透了血泪与淤泥的大地,看到了那些跪伏在泥泞中、因她开仓放粮而得以苟延残喘的百姓眼中卑微的感激;看到了巾帼讲武堂演武场上,那些寒门女子挥汗如雨、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渴望的星火;看到了澄心斋书房满地刺目的暗红中,萧凛倒下的身影和他最后望向她的、充满托付的眼神;更看到了前世断头台上那冰冷的铡刀,和台下无数双麻木而冰冷的眼睛……

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怆与一种超越生死的明悟,如同浩荡的长风,瞬间涤荡了她胸中所有的恐惧、愤怒与彷徨!识海中的“凰焰”火种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金芒!那光芒不再尖锐刺目,而是带着一种浑厚、磅礴、如同旭日初升般的光明与力量!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灼热依旧,却不再仅仅是痛苦的烙印,更仿佛化作了力量的源泉,与那“凰焰”金芒交相辉映!

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棂投下的那束苍白光线。逆光中,她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深宫的黑暗吞噬。然而,当她再次抬起眼眸看向谢云琅时,那双深潭般的眼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洞穿千古、沉静如渊的决绝!

“归顺?”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重压,清晰地穿透了死寂,“不。”

“我要的……从来不是一座为我一人打造的囚笼。”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我要的……是这煌煌大胤,千千万万的女子……不再因生而为女,便注定只能困守深闺,仰人鼻息!不再因一身才学抱负,便只能付与镜花水月,徒留遗恨!”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钉在谢云琅震惊的瞳孔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誓言,带着焚尽一切的决心:

“我要——女子可凭胸中所学,科举入仕,牧守一方!”

“我要——女子可凭手中之刃,沙场建功,封侯拜将!”

“我要——‘巾帼不让须眉’不再只是一句虚言!而是刻在法度之上!写在青史之中!成为这煌煌大胤……万世不移的铁律!”

“女子可凭战功入仕!”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在听涛阁死寂的空气中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那名为“女侯”的华丽囚笼,也劈向了这禁锢了千年的铁幕!

谢云琅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猛地后退一步,清俊的脸上血色褪尽,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他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爆发出足以撼动乾坤气势的身影,看着那双燃烧着焚尽一切旧规、开辟万世新天光芒的眼眸……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她要的不是个人的生路与荣耀!

她要的是为天下女子……凿开一道通天之门!

哪怕……以身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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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蟠龙金钉大门再次无声滑开。御书房内那混合着冰片、檀香、墨汁与无形威压的沉凝气息扑面而来。光线依旧幽深,唯有御案之上那盏九枝鎏金宫灯,将帝王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空旷的金砖地面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楚明昭一步步踏过那冰冷光滑的金砖,走向御阶。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和阴冷麻痹感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永不弯折的青松。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恐惧、彷徨都被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与决绝所取代。

她停在御阶之下,依礼单膝跪地。膝盖触及冰冷金砖的瞬间,右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不可察地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强行稳住身形,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沉凝力量:“臣,楚明昭,叩见陛下。”

御案后,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并未停止。帝王依旧埋首于奏章,仿佛未曾察觉她的到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楚明昭的头顶和肩背。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唯有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咔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终于停止。

帝王缓缓抬起头。冕旒珠玉微微晃动,露出其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玩味,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看待挑战者的锐利,缓缓落在了阶下那道挺直如标枪的绯色身影上。

“楚卿,”帝王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三日之期未至,何故去而复返?” 那语调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楚明昭缓缓抬起眼眸,迎上那道深不可测的目光。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不起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她没有回答帝王的问题,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脊梁,左手撑着膝盖,极其艰难却无比坚定地站起身来!

这个动作,在肃穆的御前,近乎僭越!

阶下侍立的内侍瞬间屏住了呼吸,脸色煞白。肃立两侧的金吾卫,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楚明昭无视了周遭瞬间紧绷的空气。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御座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身影,声音清晰、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裂石穿金的千钧之力,在死寂的御书房内轰然回荡:

“陛下厚恩,巾帼女侯之封,爵同亲王,世袭罔替,臣……铭感五内。”

她微微一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

“然,臣斗胆以为,陛下此封,格局犹小!”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御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内侍总管骇得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两侧的金吾卫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杀机!

“大胆!” 一名侍立在侧的紫袍老臣须发皆张,厉声呵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楚明昭!御前狂悖!罪该万死!”

帝王却抬了抬手,止住了那老臣的怒喝。冕旒珠玉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与一丝极淡的……意外。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刃,死死钉在楚明昭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哦?朕……格局小了?楚卿,此言何意?”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楚明昭只觉得右臂的剧痛瞬间加剧,阴冷的麻痹感几乎要让她半边身体失去知觉!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强行稳住身形,声音依旧平稳如初,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金砖之上:

“陛下敕封臣一人为女侯,是陛下对臣一人的恩典,是楚明昭一人的荣耀。然,天下女子何止千万?其中胸怀锦绣、志存高远、不输男儿者,如恒河沙数!她们或因门第所限,或因礼法所缚,一身才学抱负,付与镜花水月,徒留遗恨千古!”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千古的悲怆与无匹的锐气:

“陛下!臣今日所求,非为一己之私利!乃为天下女子,求一条真正的生路!求一个……与男子同等的起点!”

她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仿佛指向了那千千万万被禁锢的灵魂,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呐喊:

“臣请陛下——开万世未有之先河!立煌煌大胤之法度!”

“允女子——凭胸中所学,科举入仕,牧守一方!”

“允女子——凭手中之刃,沙场建功,封侯拜将!”

“允女子——以巾帼之身,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光耀门楣!”

“此非楚明昭一人之请!乃大胤万万千千女子之心声!亦是……我大胤国力鼎盛、海纳百川、泽被苍生之明证!”

“女子可凭战功入仕!”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再次在死寂的御书房内轰然炸响!比之前在听涛阁更加清晰,更加磅礴!带着一种开天辟地、重塑乾坤的决绝意志!

整个御书房如同被投入了冰窖!死寂!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阶下那道挺直如剑的绯色身影上!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甚至一丝隐晦的恐惧……在每一个人的眼中翻腾!

“荒谬!荒谬绝伦!” 那紫袍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明昭的手指都在哆嗦,“牝鸡司晨!乾坤颠倒!此乃亡国之兆!陛下!此女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当立斩于此!”

“楚明昭!你假扮男装入仕已是欺君!如今竟敢妄言颠倒阴阳!动摇国本!罪不容诛!” 另一名官员也厉声附和。

阶下瞬间一片哗然!无数道充满了敌意、恐惧、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楚明昭!

面对这滔天的指责与杀意,楚明昭却只是微微扬起了下颌。汗水顺着她苍白而沉静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上。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无尽嘲讽与悲凉的弧度。她不再理会那些咆哮的朝臣,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穿越了所有的喧嚣与阻碍,死死地、毫不退让地钉在御座之上那道深不可测的身影上!

她在等待!

等待最终的审判!

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线生机?

御书房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冕旒珠玉低垂,遮住了帝王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硬。修长的手指,在御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面上,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敲在楚明昭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在这极致的压力下疯狂肆虐,阴冷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沿着颈侧直冲颅顶,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强行维持着挺立的姿态,唯有那支撑在身侧的左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如雪。

终于。

那敲击声停了。

帝王缓缓抬起头。冕旒珠玉微微晃动,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震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平静。然而,在那平静的冰面之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暗流——有被挑战权威的冰冷愠怒,有对这份惊世骇俗勇气的审视,更有一丝……如同赌徒看到绝世奇珍般的、充满危险气息的权衡。

“女子……凭战功入仕?” 帝王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语调平缓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从楚明昭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缓缓扫过她无力垂落的右臂,最终落回她的眼睛深处。

“好。” 一个清晰的单音节,如同冰珠砸落金砖。

阶下群臣瞬间哗然!那紫袍老臣更是惊骇欲绝:“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此乃……”

帝王猛地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整个御书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楚明昭,” 帝王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玄冰,清晰地穿透了空气,“你既有此凌云之志,欲为天下女子开路……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微微前倾身体,冕旒珠玉轻轻晃动,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莫测的光影,声音带着一种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沉重与诱惑:

“南境‘百越’之地,水蛊部、黑藤部、赤蝎部等十七洞蛮首,受前朝余孽蛊惑,纠结十万之众,反叛朝廷,攻城掠地,屠戮官吏,劫掠州府,气焰滔天!更有妖巫驱使毒虫瘴气,官军屡剿不利,损兵折将!南疆三州,半壁糜烂!”

“朕命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带着撕裂一切的决断与杀伐之气:

“以巾帼讲武堂总教习之身,统御神机营三千新锐!再调拨京畿卫戍营八千精锐!合兵一万一千!”

“限你——三月之内!”

“踏平百越十七洞!枭首叛酋!荡平妖氛!将朕的龙旗……插上南境最高的‘天断峰’!”

“三月平叛?” 阶下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那紫袍老臣更是失声惊呼:“陛下!南境瘴毒横行,蛮兵凶悍,更有妖巫作祟!三月?十万之众?这……这绝无可能!这是要……”

“闭嘴!” 帝王一声冷喝,如同惊雷炸响!他不再理会阶下群臣,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楚明昭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掌控:

“楚明昭!若你胜了……”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阶下那些面无人色的朝臣,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威压,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

“朕便如你所请!昭告天下!立‘女子可凭战功入仕’之法!巾帼讲武堂……便是这新天地的第一块基石!你……便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人!青史之上,必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巨大的诱惑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涌来!青史留名!万世法度!为天下女子开生路!这是何等无上的荣耀与使命!

然而,帝王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希望:

“若你败了……”

他微微停顿,那冰封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冷酷、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嘲弄:

“便不仅是身死族灭!朕要你……”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楚明昭苍白的面容,声音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以‘欺君罔上’、‘祸乱朝纲’之罪!于朱雀门外……受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所有追随你之‘巾帼’学员……以‘附逆’论处!尽数……坑杀!”

“你楚明昭之名……将永刻大胤‘逆臣录’之首!受万世……唾骂!”

凌迟!坑杀!万世唾骂!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着楚明昭的神经!巨大的压力如同灭世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一边是开天辟地的无上荣光,一边是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的终极深渊!

整个御书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阶下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充满了惊骇、恐惧、怜悯,或幸灾乐祸。

楚明昭的身体因这极致的压力而微微颤抖起来。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和麻痹感疯狂撕扯着她的意志,小腹深处的坠痛也变得尖锐。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惨白的脸上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上。识海中,“凰焰”火种在那滔天的压力下疯狂摇曳,金色的火焰明灭不定。

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

前世断头台上冰冷的铡刀,鹰嘴崖下万民“楚将军”的呼喊,讲武堂演武场上女子们眼中不甘的星火……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过!最终定格在萧凛倒下的身影和他最后那充满托付的眼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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