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朽木藏锋,玄鸟暗痕(2/2)
萧凛空洞迷茫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阿娜尔脸上,又落在她递来的药碗上。浓重的草药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却无法唤醒任何关于“药”的记忆。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微微偏了偏头。
“哎呀,别躲嘛!”阿娜尔娇嗔道,干脆伸出小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动作大胆而自然,带着西域少女特有的爽朗),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嘴唇,“乖,喝了就不疼了!你看你,伤得这么重,要不是我和阿爸在黑石河滩下游发现你,你早就冻死喂狼啦!快喝!”
她的手指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那声“乖”像带着某种魔力,让萧凛混乱痛苦的意识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他不再抗拒,就着阿娜尔的手,机械地、小口地吞咽着碗中苦涩滚烫的药汁。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奇异地暂时压制了那撕裂灵魂般的头痛。
看着萧凛顺从地喝药,阿娜尔满意地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他腿上那柄通体乌黑、散发着冰冷煞气的长刀上:“你这把刀真特别,黑乎乎的,但上面的花纹会发光哎!它叫什么名字?”
萧凛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再次落回黑刀之上。名字?他努力地在混乱的脑海中搜寻,却只有一片空白和剧烈的刺痛。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连自己的刀叫什么都忘了?”阿娜尔瞪大了眼睛,随即又释然,“也是,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一个绣着繁复花纹的小皮囊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温润、边缘圆滑的白色玉珏。
“喏,这个是在你身上找到的,被血糊住了,阿爸让我洗干净了。”阿娜尔将玉珏递到萧凛眼前,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这玉多好!上面还刻着一只鸟呢!虽然……翅膀好像被什么东西划坏了半截?”
萧凛的视线落在玉珏上。温润的白玉,触手生温。玉珏中央,一只线条流畅、姿态优雅的玄鸟(大胤国鸟)浮雕,正欲展翅高飞!然而,在玄鸟左侧翅膀的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陈旧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折断,生生破坏了那完美的姿态!
玄鸟!折翼的玄鸟!
嗡——!!!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灵魂!萧凛浑身剧震!一直空洞迷茫的双眼,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清晰的剧痛,混合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悲恒和暴戾杀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脆弱的意识堤防!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凄厉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炸开!他猛地抬手,狠狠捂住了剧痛翻涌的太阳穴!手中的药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滚烫的药汁溅湿了羊毛毯!
“大个子!你怎么了?!”阿娜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想要按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
萧凛却猛地抬起头!那双被剧痛和混乱彻底吞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如同受伤的凶兽般,瞪着阿娜尔手中那块刻着折翼玄鸟的白玉!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他毕生最痛恨的仇敌!
“杀……杀……!”破碎的、充满无尽杀意的嘶吼从他染血的唇间断续迸出!他那只紧握着黑刀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刀身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嗡鸣!幽蓝的电芒在闪电纹路上疯狂流转!
“阿爸!阿爸快来啊!”阿娜尔彻底慌了神,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化身凶魔的男人,恐惧地尖叫起来!
车厢外,风雪呼啸。商队似乎停了下来,传来人群的骚动和首领艾山大叔焦急的呼喊声。而车厢内,一个失去记忆的统帅,一块折翼玄鸟的玉珏,正将一场小小的风波,推向不可预知的深渊。那被强行封印的前尘,正以最痛苦的方式,试图冲破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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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军大营,军帐之内,无声硝烟。
帅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韩肃端坐在虎皮帅椅上,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沙盘地图,而是厚厚一摞墨迹淋漓的军械清册和粮秣账本。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照着他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双眼,眼下浓重的乌青如同墨染。他左手执笔,笔尖悬在账册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右手食指却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叩击着冰冷的硬木桌面。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敲打在帐内另外两人的心鼓上。
户部侍郎李崇明坐在下首一张铺了锦垫的椅子上,捧着热茶,看似气定神闲,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韩肃叩击桌面的手指,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杯中打着旋儿的茶叶上。他带来的旨意已经宣读,冠冕堂皇的“抚慰”和“署理”背后是冰冷的夺权信号。此刻,他更像一个等待验收成果的监工,或者说,一个等待猛兽露出破绽的猎人。
侍立在李崇明身后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吏,捧着算盘和笔墨,低眉顺眼,正是户部派来的“协理”钱粮的司库主事——王禄。他看似恭敬,但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如同滑腻的毒蛇,在韩肃手边的账册和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新运抵、尚未开封的军械箱上逡巡。
韩肃的目光终于从账册上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先落在李崇明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李大人,您带来的圣恩,末将铭感五内。然,北境苦寒,将士用命。陛下体恤,户部优先调拨的旨意犹在耳畔。可这账册所录……”他指尖重重一点账册上某处墨色刺目的数字,“本月应拨精铁十万斤,实到不足三万!箭头、弓弦、火油等项,短缺竟逾七成!李大人,您协理钱粮,督运军需,这短缺的七成军械,是尚在途中,还是……被这北境的风雪,刮去了别处?”
李崇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几滴茶水溅出,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他脸上堆起一丝僵硬的笑容:“韩将军言重了!言重了!户部调拨,自有章程。北境路途遥远,风雪阻道,转运艰难,偶有延误,在所难免嘛!将军放心,本官已行文催促,后续物资定当尽快……”
“延误?”韩肃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撞击,“赤兀部‘黑狼骑’前锋已抵鹰愁涧!游骑肆虐,其折翼玄鸟之箭已射入我黑石河滩!”他猛地抓起帅案上那支被石灰封存、刻着折断玄鸟图腾的狼牙箭簇,狠狠拍在账册旁!箭簇与硬木桌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
“李大人的‘延误’,是要让前线将士用血肉之躯,去挡赤兀人的狼牙箭吗?!还是要让这镇北关的城头,插上赤兀部的狴犴战旗?!”韩肃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气,震得烛火都猛地一晃!
李崇明脸色瞬间煞白,被这股铁血杀气逼得下意识地后仰,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韩将军息怒!息怒!”一旁的王禄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打圆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侍郎大人也是忧心军务!将军所言短缺,下官立刻核查!立刻核查!许是路途损耗,许是……是账房记录有误?”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给李崇明使眼色。
李崇明如梦初醒,强压下心悸,干咳两声:“对,对!王主事,你立刻去查!务必给韩将军一个交代!粮草方面,本官可先行作保,从随行辎重中拨付部分应急……”
“报——!”帐外突然传来亲卫急促的通传声,打断了李崇明的话。
“进!”韩肃目光一凝。
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沾染着雪水泥渍的信函:“禀副将!京城兵部,六百里加急!”
兵部?加急?李崇明和王禄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
韩肃接过信函,撕开火漆,目光飞快扫过信笺。眉头先是紧锁,随即,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带着浓重嘲讽的弧度。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李崇明和王禄,最终将信笺“啪”的一声,按在桌面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兵部急令:北境军务紧急,着暂代副指挥使韩肃,全权署理军务,一应粮饷器械调用,可……便宜行事!待新任督帅到任,再行交割。” 他刻意加重了“便宜行事”四个字。
“至于新任督帅人选……”韩肃顿了顿,看着李崇明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缓缓吐出那个名字,“陛下钦点——靖安侯世子,谢云琅。不日……即将到任。”
靖安侯世子?谢云琅?!
李崇明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如同吞了一只苍蝇!靖安侯府,那是与萧凛背后势力素来不睦的派系!让谢云琅来接掌镇北军?!这哪里是抚慰?分明是火上浇油!是朝廷对萧凛旧部的又一次清洗和打压!而他李崇明,夹在中间,成了彻头彻尾的炮灰!
韩肃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亲卫,声音恢复了铁血的沉凝:“传令下去,兵部急令已到!即日起,军中一应所需,按战时最高配额支取!粮秣营、军械库主官即刻来见我!延误者——军法从事!”
“诺!”亲卫领命而去。
韩肃重新拿起笔,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李崇明和眼神闪烁的王禄,蘸饱了墨,在账册短缺军械那一栏旁,力透纸背地批下四个杀气凛然的朱红大字:
“自今日始,缺额如数,立斩主官!”
朱砂刺目,如同血染。
帅帐内,炭火噼啪。韩肃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如同在下一盘没有退路的棋。李崇明颓然坐倒,王禄低头垂目,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而帐外,北境的寒风卷起辕门上的狴犴战旗,猎猎作响,如同不屈的战魂在咆哮,也预示着,一场更加凶险的权力风暴,已然在风雪中酝酿成型。新任督帅谢云琅的到来,必将彻底点燃这北境冻土下埋藏已久的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