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骨片拼图和杀人动机(2/2)

动机,是拼凑犯罪者完整心理画像、理解其行为逻辑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一个白手起家、口碑颇佳的儒商,为何会蜕变成一个冷血残杀多名无辜雇工的连环杀手?这背后必然有着深刻而扭曲的心理动因。肖阳奉命带队,再次出发,深入沈万山的出生地和其早年生活圈进行秘密走访。

这是一座距离杭城百余公里、以种植普通炒青绿茶为主的小乡镇,风光与声名在外的龙井茶区相去甚远,显得朴实甚至有些落后。肖阳和同事们拿着介绍信,走访了沈万山已经破败的老宅、他的几位关系疏远的远房亲戚、以及当年曾与他有过生意往来或一同外出闯荡的旧友。

调查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许多乡民对穿着制服的警察心存顾虑,不愿多谈沈家尤其是沈万山发迹前的事情。经过耐心细致甚至有些曲折的沟通,并反复保证会保护受访者隐私后,一段被时光尘封、几乎被遗忘的往事,才如同褪色的照片般,逐渐显影浮现。

一位与沈家沾亲带故、年近八旬的老人,在自家昏暗的堂屋里,握着肖阳的手,唏嘘地透露:“万山这孩子…命苦啊。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妈走得都早,他是吃着村里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粥长大的,性子闷,但肯吃苦。后来大了,就出去闯荡,听说在城里码头扛过包,在茶庄当过学徒,啥脏活累活都干过…好不容易,大概是…零三、零四年左右吧,他攒了点钱,又借了些债,盘下了龙井山那边的一个快要经营不下去的小茶园,就是现在的万山茶园前身。那会儿,他可真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另一位曾与沈万山合伙做过茶叶贩运小生意的旧友,在镇上的小茶馆里,对肖阳提供了更关键、更具体的信息:“那会儿他刚接手茶园,底子薄,脸皮也薄。好不容易,我记得是2004年春天,他通过以前茶庄的关系,接到一笔挺大的订单,说是能赚一笔,把债还上还有盈余。他当时高兴坏了,东拼西凑,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凑了整整十万块钱的现金,作为收购顶级茶青的货款和给工人的预付工资。那时候十万块,可是巨款啊!”

这位旧友抿了口浓茶,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他雇了几个外地的茶工,主要负责采茶和初期的摊晾、杀青。其中有个带头的,姓什么我忘了,看着挺老实巴交的,干活也利索,沈万山还挺信任他。结果…唉,就在茶叶快要大规模采摘,沈万山出去联系客户、准备销售渠道的关键几天,那个带头的茶工,趁着夜色,卷着那十万块钱现金和一批当时茶园里最好、已经预付了定金的茶青,跑得无影无踪!人间蒸发了!”

“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旧友摇着头,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听说他回来发现后,当时就懵了,差点想不开跳了龙井山。那是他当时全部的家当,还欠着一屁股债。茶园差点就被债主们瓜分了。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咬牙挺过来的,可能是他后来确实有本事,也可能是运气,反正茶园是救活了,还越做越大。但人,好像就从那时候起,彻底变了。”

他压低了声音:“以前虽然穷,但还挺开朗、挺讲义气的一个人,后来变得有些阴沉,心思重,尤其再也不相信外地人,特别是那些来打工的。有几次我们几个老朋友聚会,他喝多了,眼神那个狠啊,咬牙切齿地说过…‘这些外乡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表面老实,心里全是算计!’ ‘他们根本不懂我们这辈人创业的艰难,只知道投机取巧,坑蒙拐骗!’ 甚至…甚至说过‘迟早要让这些人都付出代价!’之类的狠话。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就是酒后发泄,说说气话,谁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真是…细思极恐啊!”

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当它们与沈万山日后对“秘方”的偏执掌控、对茶园核心区域的严格封锁、对雇佣外来工人的复杂态度(既需要其劳力又深怀戒惧)、以及他精心选择侵害的对象(都是无亲无故、社会关系简单、失踪后不易引发广泛关注和追查的外地采茶工)放在一起审视时,似乎清晰地勾勒出一条由早年重大创伤经历发酵、扭曲,最终酿成的报复性心理轨迹。那次被信赖的外地茶工卷走全部积蓄的经历,像一颗恶毒的种子,在他心中最阴暗的角落生根发芽,被财富和权力滋养,最终扭曲成了对所有外来务工人员的极端不信任和深藏的集体性仇恨,并在其事业成功、拥有了对茶园及其员工生杀予夺的绝对掌控力后,以一种最残忍、最骇人听闻、最“物尽其用”的方式爆发出来。

初冬的龙井山,笼罩在一层清冷薄暝的寒意之中,常绿茶树叶片边缘挂上了晶莹的霜花。3号梯田周围,已然是一派凝重而有序的临战景象。明黄色的警戒线被多次加固,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将整片梯田以及所有上山的小径完全封锁,由多名民警值守,严禁任何无关人员靠近。一个巨大的、足以覆盖数个梯田层面的深蓝色临时防护棚已经搭建完毕,如同一个巨大的帐篷,将这片即将揭示秘密的土地笼罩其中,既能确保挖掘工作不受即将可能到来的雨雪天气影响,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外界的视线和干扰。多台小型挖掘机、传送带、不同孔径的精细筛网、成千上万个编号的证据袋、专用的人体遗骸收纳箱(又称“骸骨箱”)以及各种现场检测仪器,已经井然有序地运抵并布置在指定区域。穿着公安制服、法医白大褂、考古队马甲以及便衣的专案组成员和各路专家,神情肃穆地穿梭忙碌着,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顾铭站在地势较高的一处平台上,手持对讲机,统筹指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现场,确保万无一失。林岚和她的法医团队正在临时搭建的现场检验帐篷里,最后一次清点和校准设备,准备随时对出土的遗骸进行初步检验和记录。肖阳则带着一组精干的民警,负责核心区域的安保和秩序维护,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沈万山在他的两名律师一左一右的陪同下,被依法通知到场。他今天罕见地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唐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普通的黑色薄棉服,这使得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往日的儒雅,多了几分落魄。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他身上覆盖的霜,往日里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头发,此刻也有些散乱地垂落在额前,甚至能看到几缕刺眼的白发。他站在警戒线外指定的观察区域,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压抑的愤怒,以及一种如同困兽般的、穷途末路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那些正在他视为命根子、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秘方”梯田上忙碌穿梭的身影,盯着那个巨大的、仿佛墓穴入口般的蓝色防护棚,嘴唇抿成一条僵直而苍白的线,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却始终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他的律师面色同样凝重如水,不时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交流几句,像是在做最后的预案评估。

在更远处,茶园上方一处僻静的山坡上,老陈独自一人佝偻着背,像一棵枯瘦的老树,伫立在一丛叶子已经落尽的灌木旁。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油光发亮的旧军大衣,领子竖起来,抵挡着山间的寒风,双手深深地插在袖筒里。他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山下那片即将被揭开最恐怖真相的梯田,那片他守护了大半辈子、最终却沦为修罗场的地方。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吹动他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吹过他布满深深沟壑、如同干涸土地般的脸庞。他那双浑浊的、见证了沈家两代人兴衰起伏的老眼里,此刻没有任何鲜明的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暮色,仿佛所有的惊惧、愧疚、无奈和悲哀,都已在这漫长的压抑中消耗殆尽。他望着那片曾经青翠欲滴、被无数茶客追捧、如今却显得格外诡异和刺眼的梯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土层,直接看到那深埋了五年之久的、令人发指的罪恶。最终,他只是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用那沙哑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嗓音,对着空寂的山谷,喃喃自语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躲不过,也藏不住了…造孽…真是造孽啊…”

所有冗长而艰难的前期工作都已就绪,所有曲折迂回的线索都已指向这最终的终点。骨片的残酷拼图补上了杀人手法与地点的关键一环,扭曲的成长经历与创伤往事解释了那匪夷所思的犯罪动机。现在,万事俱备,只待一声令下,掘开那沉默的土层,让五名冤屈的受害者重见天日,用他们森森的白骨和永恒的沉默,来指认那个赋予他们生命最终归宿的、伪善的“种茶人”。悬念,已被拉扯到极致,如同满弓之弦,凝聚着所有的力量,等待着最终释放、一锤定音的那一刻。山风呜咽,仿佛亡魂的低语,萦绕在龙井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