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没人站着,才能都站起来(2/2)

燕迟突然膝盖一沉,\扑通\跪在泥里。

苏芽吓了一跳,要拉他起来,却见他沾了泥的手正往竹片上添字:

\愿督粮草,不限昼夜。\

墨迹落在泥上,晕开一小片深蓝,像落进春溪的星星。

\三十年来,第一次,没人站在别人头上说话。\

百音婆抚着声契碑,指腹蹭过碑上的\听\字。

那字被雪水冲得更浅了,却像生了根似的,在晨光里泛着暖黄。

石耳少年的千鼓联奏定在堤坝开工那日。

三百名鼓学员抱着陶磬围在碑前,每人腰间系着不同颜色的布带——红的是挖土组,青的是运石组,黄的是监工组。

苏芽站在高处看,只见石耳少年闭着眼,双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

下一刻,陶磬声像被风吹散的星子,稀稀落落地响起来。

挖土的红带子们敲得重,

\咚——咚——\

像夯锤砸地;运石的青带子急,\叮铃叮铃\追着石子滚;监工的黄带子稳,\当啷当啷\压着节奏。

众人起初还皱着眉,觉得这声音比寒风还乱。

可敲着敲着,竟有了种说不出的劲头——重的不显得笨,急的不显得慌,稳的不显得闷。

连站在边上看的老人们都跟着点头,有个瞎眼阿公摸出怀里的铜铃,也跟着敲起来。

黑喉是在第三天被派去最险段的。

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皮袄,站在塌方区边缘,众人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他后背上。

那是去年冬天,他为抢半块面饼推搡过老妇;是上个月,他偷了医棚的药草换酒喝。

苏芽却只说:\险段需要胆子大的。\

变故发生在午后。

山岩突然发出\咔\的裂响,黑喉抬头时,看见半人高的石块正往下滚。\小心!\他喊了一嗓子,扑过去把旁边的少年推开。

石块砸在他左肩,闷响混着骨裂声,惊得正在打桩的汉子们全停了手。

医棚里,苏芽捏着黑喉的胳膊检查。

他疼得额头冒冷汗,却紧咬着牙不哼一声。\别...别告诉她是我的血。\他突然抓住医者的手腕,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她...她最厌我这种人。\医者抬头看苏芽,她正盯着黑喉肩窝的血,那血渗进泥里,和前日泥策上的炭痕混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

百音婆的陶瓮悄悄录下了这句话。

她没告诉任何人,只在《千声录》里添了一笔

\雪融第三日,岩下有血,无声。\

五日后的夜议板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谢\。

那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石头划的,边缘还带着毛刺。

苏芽站在板前看了许久,命人取来新的名录册,在\护幼工队\那页写下\黑喉\。

铁娘子抱着臂站在旁边,眉毛拧成了结:\您真信他?\

\不是信他回头。\

苏芽用银剪修着名录册的毛边,剪刃闪着冷光

\是信咱们这条规矩——救人者,不论过往。\

她抬头时,见铁娘子的刀疤动了动,像是要笑

\就像当年你替我挡那刀,我也没问过你杀过多少人。\

堤坝合龙那日,雪停得干干净净。

千人围在坝前,没人燃火把,没人敲锣鼓。

不知谁先起了头,用指节叩着地面,\笃、笃、笃\——像春溪漫过石滩,像新苗顶破冻土,像无数颗心在同一个节奏里跳。

苏芽悄悄溜到崖边。

她怀里揣着支温墨笔,笔杆上还留着前日写《泥策录》时的墨渍。

这是她最后一支未用的好笔了,从前总想着等安定了再用,如今却觉得,该把它埋进土里。

\在种什么?\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

苏芽正往红芽草的根上盖土,指尖沾着湿泥:\温墨笔。\她指了指刚种下的草,嫩芽上还挂着水珠,\等它长出来,笔杆烂在泥里,草叶就能蘸着泥写字了。\

燕迟在她身边坐下,望着谷底的灯火。

那些光星星点点,像撒了一把碎月亮在雪地上。\你听。\苏芽突然说。

他屏住呼吸,听见风里有细细的响动——是石耳少年在崖顶,双手悬在半空,像在捕捉什么。

再仔细听,那响动越来越清晰,是挖土声、运石声、说笑声,是小女娃的\我能搬小石头\,是黑喉的\谢\,是铁娘子的分流图,是所有埋在泥里的主意,正顺着春汛的水,往更远处流去。

\现在整个山谷的心跳,都像在打鼓。\苏芽说。

石耳少年突然睁开眼。

他听见了,风里有千万种低语,正从声契碑的刻痕里钻出来,穿过堤坝,穿过草棚,穿过每个人的骨头,往山外面去。

那里有更厚的雪,更冷的风

春汛的水漫过堤坝,发出\哗啦啦\的响。

那声音里,混着泥策上的炭痕,混着陶磬的共振,混着红芽草破土的轻响。

它漫过冻土,漫过旧时光,漫向更远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