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石头记得怎么哭(2/2)

百音婆突然站起来,拐杖“咚”地戳在地上。

她的耳朵抖了抖,像听见了什么别人听不见的东西

“他在给劳动‘定音’!页岩是种田,土腥味重,声儿沉;石英是守夜,要警醒,声儿脆;砂岩是接生,得有耐心,声儿绵……墨玉……”

“是带娃——娃的哭声能绕梁,墨玉的余震也绕梁!”

苏芽“腾”地站起来,撞得炕桌直晃。

她抓起燕迟的笔,在羊皮纸上重重画了道线:“每种劳作都有‘声价’!石耳定调,百音记谱,百姓每月初一聚在碑前议——觉得声儿轻了,就加块响石;觉得声儿重了,就换块闷石!”

立碑那日飘着细雪。

苏芽握着凿刀站在巨岩前,岩面结着薄冰,冻得她虎口发麻。

她没让石匠来,反而把凿子递给了老耿头:“您先来。”

老耿头的手在抖。

他凿下“我娘走时没喝上一口热水”时,雪落进他的衣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到最后一个字凿完,才抹了把脸——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阿柱攥着凿子蹲了很久。

他刻“我不该推她下沟”时,凿子滑了,在岩面划出道深痕。

铁娘子站在他身后,手按在腰间的铜哨上,却没出声。

直到阿柱刻完,她才蹲下来,用拇指蹭掉那道划痕

“下次,喊出来。”

铁娘子自己却迟迟没动。

她盯着岩底最后一块空白,手指把凿子攥得发白。

石妹——那个被她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哑女,悄悄递来凿子,用手语比划

“你小时候,也没人听你哭。”

铁娘子的瞳孔缩了缩。

她想起七岁那年,被卖进窑子前,她在巷子里哭了整夜,可路过的人都捂着耳朵跑开。

她举起凿子,冰碴落进她的袖口,凉意顺着胳膊爬进心脏。

岩面被凿开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气

“我现在……想信。”

黑喉是在碑成那夜被押来的。

他的手腕还留着麻绳勒的红印,却梗着脖子冷笑

“立块破石头就能当饭吃?我妹妹被换粮时,也没人给她立碑!”

苏芽蹲下来,和他平视。

百音婆翻开《怨语谱》,读出一段发颤的童声

“姐,我冷。”

那是黑喉七岁时的声音,带着饿了三天的虚

“姐,我不饿。”“姐,别卖我……”

黑喉的脸白了。

他突然扑过去,抢过《怨语谱》,手指抠进简牍里

“你怎么会有……”

“你在篝火边骂了半夜,风把你的声音吹进了百音婆的耳朵。”

苏芽按住他的手背,“你喊‘弱声必亡’,是因为你最早就不敢哭了——怕哭了,连最后那口粥都喝不上。”

黑喉的肩膀开始抖。

他突然抱住头,像小时候那样蜷缩成一团,可这次,他哭出了声。

那声音先是抽噎,接着是号啕,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呜咽,震得碑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看守声录档。”苏芽把钥匙扔给他,“谁骂得最有理,谁就能提新规——包括你。”

七日后的清晨,石耳少年在碑前架起石磬。

他敲第一下时,声儿闷得像地底下的雷声;第二下脆得像冰棱坠地;第三下绵长,像春风吹过草甸。

千人站在碑前,有人用石头敲,有人用手掌拍,有人用脚底板踏,声浪卷着雪粒往天上涌,惊得栖在松枝上的老鸦扑棱棱飞远。

燕迟站在高台上,看着怀里的《民议立法会章程》修订案。

墨迹未干的纸页被风吹得翻卷,他却笑了——这次修订案里,

“劳者”后面多了个括号,写着“声价为准”;

“弱者”后面也多了个括号,写着“声诉为凭”。

苏芽坐在医棚里,笔下的《神损簿》新页上写着:“今日未吞痛,却听见了万人的痛——原来共感,也可以不靠血视。”窗外突然有光晃了晃,她抬头,看见第一株红芽草从碑缝里钻出来,茎秆上还沾着冰碴,却倔强地缠着“护”字往上爬,像一滴刚凝的血。

夜渐深时,燕迟掀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碗热粥。

他的眉毛上沾着雪,声音里却带着少见的急切

“芽儿,北行人口已达三千二百。”

他顿了顿,把粥放在她手边

“粮仓的存粮……撑不过这个月了。”

苏芽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她的眼。

她望着窗外被雪映得发亮的声契碑,突然笑了

“那就让三千二百张嘴,一起喊‘我要吃饭’——我倒要看看,这冰天雪地,敢不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