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静水深流（2/2）

“好。”凌云又看向唐静文，“医院这边，你配合吴院长，尽快盘点所有药品、器械、床位。把能出院的轻伤员集中安排出院，腾出床位。另外……”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需要接收的伤员超过现有容量，有没有应急方案？”

唐静文迅速思考：“可以把部分轻伤员转移到老乡家，由卫生员巡回护理。重伤员……后山还有两处隐蔽的山洞，干燥通风，可以作为临时救护所，但条件会很差。”

“先准备起来。具体方案你们医院拿，需要什么支持跟后勤处说。”凌云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这次……可能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

他没有说更多，但唐静文听懂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眉宇间压着的沉重，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条走廊上，他来看望青石岭阻击战后的伤员。那时他站在病房外，透过门缝看着里面躺满的战士，背挺得笔直，手却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男人肩上扛着的，从来不只是战斗的胜负。

“团长，”她轻声说，“医院会做好一切准备。你们……也要小心。”

凌云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沉重，有坚定，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柔软。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和老赵大步离开了。

唐静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中的电报纸被捏得有些发皱，上面的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口。

团部作战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出凝重的神情。

“……情况就是这样。”老赵用指挥棒敲着沙盘，“师部命令很明确，要我们‘做好大规模破袭作战准备’，但具体目标、时间、协同部队，一概没有说明。只强调这是‘战略级别’的行动。”

徐政委扶了扶眼镜：“这说明行动的保密级别非常高，很可能涉及整个华中战区，甚至和北方的兄弟部队有联动。”

“百团大战。”凌云忽然吐出四个字。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他。

“前段时间从华北过来的同志提起过，”凌云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太行山、吕梁山、五台山，“八路军在华北准备一场超大规模的正太路破袭战，目的是打破日军的‘囚笼政策’。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接到的命令，很可能就是策应北方的行动，在华中同时发难，让日军首尾不能相顾。”

这个判断让所有人都振奋起来，但随即是更深的忧虑。

“如果是这样，规模就太大了。”刘顺子咂咂嘴，“咱们一个团，能搅动多大动静？”

“蚂蚁多了能啃倒大象。”凌云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一个团是不够，但如果整个师、整个支队、整个新四军都动起来呢？如果每一支部队都去扒一段铁路、炸一座桥梁、拔一个据点，鬼子的交通线就会变成千疮百孔的破网。”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而且，这可能是打破松井封锁的最好机会。他要集中兵力对付我们，我们就跳到外线去，在他的大后方点火。等他的部队被调去救火，铁砧峪的围自然就解了。”

思路一打开，会议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各营营长开始讨论可能的破袭目标——哪段铁路防守薄弱，哪座桥是关键节点，哪个据点存有大量物资……

只有徐政委注意到了凌云的用词：“老凌，你说‘可能是打破松井封锁的最好机会’——你之前就想到了？”

凌云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随营学校开班那天，我就接到师部非正式的通知，说近期会有大动作，要我们做好思想准备。所以这一个月，我让参谋部一直在研究周边所有交通线的详细情况。”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厚厚一叠手绘地图，铺在桌上。每一张都标注得密密麻麻：铁路线的坡度、桥梁的结构、据点的兵力、巡逻队的规律……

“这些是侦察连和特务连这一个月暗中完成的功课。”凌云的手指划过那些线条，“我们要打，就不能乱打。要打在最疼的地方，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战果。”

他看着眼前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字一句地说：“同志们，这次行动，可能会付出很大的牺牲。但我们没有选择——要么在松井的封锁中慢慢窒息，要么冲出去，把天捅个窟窿。”

散会后，凌云最后一个离开作战室。他走到院中，深深吸了一口秋夜冰凉的空气。满天的星斗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山下野战医院的灯光还亮着几盏，像坠落的星星。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徐政委。

“老凌，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徐政委的声音很轻，“你今天跟唐医生说话的时候，老赵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他眼神不太对。”

凌云的身体微微一僵。

“现在是打仗，有些事……得往后放放。”徐政委叹了口气，“我不是老古板，唐医生是个好同志，你们要是……将来胜利了，我第一个给你们证婚。但现在不行。你是团长，她是医生，多少双眼睛看着。不能让人说闲话，更不能影响工作。”

“我知道。”凌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徐政委拍拍他的肩，“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始，有的忙了。”

脚步声远去。凌云独自站在星空下，很久很久。

他想起今天下午在医院，唐静文说“你们也要小心”时的眼神。他想起她端着托盘在病房里穿梭时挺直的背影。想起她为了一个伤员的用药和吴院长据理力争的样子。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想。就像深潭里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他们彼此都清楚，也彼此都克制。

因为肩上有更重的担子，因为脚下是未走完的路。

凌晨三点，急促的电报声再次划破寂静。

这一次，电文没有任何模糊的表述，只有清晰而坚决的命令：

“奉军部令：为策应华北兄弟部队作战，打破日军封锁，师部决定自明晚起，发动‘秋风’行动。你部任务：于四十八小时内，彻底破坏蚌埠至滁县段铁路至少五公里，炸毁沿线桥梁三座，瘫痪该段交通七日以上。具体目标及战术由你部自定，但务必完成任务。此战关乎全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攻击发起时间：明晚二十三时整。重复，明晚二十三时整。”

电报最后，有一行附加的密语，需要专门的密码本翻译。凌云从贴身口袋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对照着译出：

“北方已动手。轮到我们了。”

他推开窗，望向北方漆黑的天空。远处，似乎有隐约的雷声滚动，分不清是真实的雷鸣，还是数百里外爆炸的余音。

风暴，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