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伞下没人,话还在走(2/2)

扫地僧那把秃了毛的扫帚停在了古柏树下。

他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微微震动,那是地气在翻涌。

他弯下腰,那双枯树皮似的手扒开了松软的泥土,起出了一个小小的石函。

石函并未密封,雨水早已渗入。

里面那张写着“小李飞刀”四个字的宣纸,已经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纸浆,字迹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死去的蛇。

老僧捻起那团湿纸,没有惋惜,随手扔进了还在冒着青烟的焚经炉。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并没有纸张燃烧的焦味,反倒有一股松脂的清香。

火光摇曳中,老僧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重叠——有代州城外的哭嚎,有江南水乡的笑语,还有那破庙里孩子稚嫩的朗读。

“言尽处,即是道生。”老僧双手合十,对着那团灰烬行了一礼,“施主,这红尘的网,你算是破了。”

夜深了,陆寒屋里的灯油快要熬干。

他坐在桌前,手里摆弄着一把旧伞的骨架。

那竹制的伞骨被他一根根拆下来,扔进脚边的火盆。

最后,他从伞柄的空心里,倒出了一枚极小的竹哨。

这是影述营最后的信物,也是唯一能召集所有“影子”的号令。

谢卓颜端着一碗热茶走进来,正好看到陆寒两指用力,“咔嚓”一声,竹哨断成两截。

他推开窗,将断哨抛入漆黑的江流,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影述营散了。”陆寒转身,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听书人’,只有‘赶路人’。所有的暗号、标记,全部作废。”

次日清晨,当邻居大婶端着刚出锅的米糕来敲门时,屋里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那张缺了角的方桌上,静静地放着那把从渡口拔回来的飞刀,刀尖压着一张泛黄的草纸。

纸上字迹潦草,透着股不羁的狂气:

“故事不怕改,就怕没人敢改。”

春汛来得比往年更早些。

随着江水暴涨,沿江的几十个码头忽然冒出了无数个版本的《雁门雪》。

有的署名“阿哑撰”,有的写着“瞎子补”,甚至还有本名叫“亡魂述”。

故事的内容更是千奇百怪:有的把陆寒写成了三头六臂的神将,有的竟将他写成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懦夫,结局被百姓用烂菜叶砸死。

在杭州府的一家茶馆里,有个书生读到“陆寒跪地求饶”这一段,气得满脸通红,把书往火盆里一扔:“胡说八道!这简直是毁人清誉!”

书页卷曲燃烧,火光中却透出一行夹层里的小字,被火烤得显出了形。

那是一句清脆的童谣词,在火焰的噼啪声中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

“真金不怕火炼,假话也是人言。”

书生愣住了。

而在离官道很远的一个无名山村里,夕阳把土墙染得血红。

一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童蹲在墙根底下,手里捏着根黑炭条,在墙上画画。

他画得很丑,线条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一个人举着一把伞,站在大雪地里。

在那人身后,小童密密麻麻地点了无数个白点,那是万家灯火。

他一边画,一边哼着那个没人教过他的调子,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

“哑巴也会打更,瞎子也能写史。伞下没人了,话还在走……”

江南的驿道上,泥泞渐渐干涸。

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走。

他的鞋底磨穿了,脚后跟渗出的血把草鞋染成了褐色。

那是韩十八,他那匹瘦马早在三里外的林子里就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