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溪入京城(2/2)

他语气平和,却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更点明了具体卷页位置和错误根源,甚至给出了明确的解决方案!这哪里是认错领罚?分明是当众展示了他远超陈编修想象的精深学识和高效务实!

陈文远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他本想借题发挥,将怒火撒向林文渊,顺便折辱一下这个带着兵器、粗鄙不堪的妹妹,没想到林文渊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轻描淡写地就指出了他都没能发现的真正错漏关键!甚至还提出了更省时省力的方案!这让他刚才那番雷霆大怒显得如此可笑而愚蠢!仿佛他才是那个不学无术、只会无能狂怒的人!

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和被当众打脸的怒火直冲顶门,陈文远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官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想咆哮,想斥责林文渊狂妄,想找出他话语中的破绽,然而,林文渊的指证精准无误,逻辑严密,他根本无从反驳!

“哼!林修撰倒是……心细如发!博闻强记!”陈文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他猛地一甩袖子,发出“呼啦”一声响,仿佛要拂去眼前的污秽,脸色铁青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坐回自己的书案后,抓起一本厚厚的典籍,胡乱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书上的字迹都在扭曲跳动,嘲笑着他的无能。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那三位庶吉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向林文渊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看向林溪时,则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探究——这位林修撰,不仅学识深不可测,连他这位看起来像武夫的妹妹,似乎也并非等闲?

林文渊仿佛没看见陈文远的失态,神色自若地转向林溪,温声道:“溪儿,这边坐。”他指了指自己书案旁一张空闲的、堆着几卷旧书的凳子。

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依言坐下。她看着大哥那沉稳如山、仅凭三言两语就轻易化解了刁难、反将对方置于难堪境地的背影,心中那股火气早已化作了汹涌的敬佩和难以言喻的骄傲!大哥就是大哥!无论在青石村的山林学堂,还是在这深似海的京城翰林院,他都是那颗最耀眼、最坚韧的星辰!那看似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足以劈开一切荆棘的锋芒!

林文渊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并未立刻处理那份《地理志》,而是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小泥炉里的炭火。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给这冰冷昏暗的值房带来了一丝暖意。他又从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素雅的青瓷茶罐和两只白瓷杯,动作娴熟地开始沏茶。

清冽的茶香很快盖过了墨味和霉味,袅袅升起。

“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陛下昨日赏的。”林文渊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推到林溪面前,声音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路上可还顺利?爹娘身体如何?你二哥在北境军中可有书信回来?三哥的生意,四哥的医术……”

温热的茶水熨帖着掌心,清雅的香气沁入心脾。听着大哥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林溪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她捧着茶杯,感受着那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开始低声讲述着家中的近况:爹娘身体康健,只是越发思念远行的儿女;二哥林武略在北境“镇北军”中已升任百夫长,前些日子托军中驿马捎回了家书和一袋北境特有的风干肉脯;三哥林文博的杂货铺生意红火,将分店开到了邻县;四哥林文轩的医术越发精湛,在青石郡已是小有名气的“林小神医”,这次托她带来的药材,便是四哥的心血之作……她只字未提乌牌、地图以及青石村遭遇影卫袭击的惊心动魄。

林文渊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意,不时点头。当听到四弟的医术精进时,他眼中更是流露出由衷的欣慰。炭火的暖意,清茶的香气,兄妹间低声的絮语,暂时驱散了这值房中的阴冷和陈文远带来的压抑。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林修撰可在?”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客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文渊和林溪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官袍、面容白净、约莫三十出头的官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带着审视,飞快地在林文渊和林溪身上扫过。

“刘学士?”林文渊起身,拱手见礼。来人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刘明远,正五品,算是林文渊的顶头上司之一,但平日交集不多。

“文渊不必多礼。”刘明远笑着摆摆手,目光落在林文渊腰间那枚新得的、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泛着紫金色泽的鱼袋上,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更盛了几分。“方才在掌院大人处议事,听闻令妹从边郡来京?一路辛苦啊!”他看向林溪,语气温和,“这位便是令妹?果然……嗯,英气不凡。”

又是“英气不凡”!林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致意。

“刘学士过誉了。”林文渊神色平静。

“是这样,”刘明远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题,声音压低了些,“方才陛下召见,议及北疆事务,对文渊你前日在朝堂上的奏对,仍是赞不绝口。掌院大人的意思,关于黑水国内情及分化之策的细则,还需文渊你多多费心,尽快拟个条陈上来。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陈文远那紧闭的书房隔扇(陈文远早已躲了进去),声音更低,“丙字房这边,终究是委屈你了。掌院大人已吩咐下来,待东厢房那边腾出一间向阳的值房,便让文渊你搬过去。这地方……阴冷了些,不利于养神治学。”

此言一出,值房内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几分。那三位竖着耳朵的庶吉士,眼中更是充满了震惊和羡慕!东厢房!那可是靠近掌院学士和侍讲、侍读学士们的区域!是翰林院真正的核心地带!林修撰……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吗?就因为那次御前奏对?

林溪也听明白了,心中为大哥高兴,同时也更加警惕——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背后是福是祸?

林文渊脸上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依旧谦和地拱手:“谢掌院大人和刘学士关怀。文渊定当尽心竭力。条陈之事,已有腹稿,稍后便呈送掌院大人案前。”

“好,好!文渊办事,向来稳妥。”刘明远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目光在林溪背后的巨弓上再次停留了一瞬,才告辞离去。

刘明远一走,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那三位庶吉士看向林文渊的目光,敬畏中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文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林溪温言道:“溪儿,坐了许久了,可觉得闷?大哥带你去院里透透气?”

林溪立刻会意,点头起身。

兄妹二人走出丙字三号房那压抑的空间,来到翰林院后进一处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几株老梅,枝干虬结,迎着寒风,点点红梅傲然绽放,散发着清冽的幽香。积雪覆盖着假山石和小径,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静谧。

“大哥,刚才那个刘学士……”林溪看着大哥沉静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问道。

林文渊的目光落在那一树红梅上,眼神深邃:“太子少师的门生。掌院周大人,是坚定的保皇党,但……与三皇子府走动也颇为密切。”他点到即止,声音低得只有林溪能听清,“翰林院的水,比你想的更深。今日的示好,未必是真心。搬去东厢,看似风光,实则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盯着我的人,会更多。”

林溪心中一凛,随即涌起一股担忧:“那大哥……”

“无妨。”林文渊收回目光,看向林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自信的弧度,那眼神沉静如渊,却又锐利如剑,“既然避不开,那便迎上去。是风是浪,总要闯一闯才知道。你大哥我,也不是那等任人揉捏的面团。”

他拍了拍林溪的肩膀,语气转为轻松:“好了,不说这些。走,先回家。大哥在附近赁了个小院,虽简陋,胜在清静。娘做的酱肉,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夕阳的余晖,将翰林院高耸的屋脊和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沉静温润的青袍身影旁,是挺拔如小白杨、背负着巨大长弓的靛蓝身影。在这肃穆深沉的翰林院里,构成了一道独特而充满力量的风景线。

回到林文渊租赁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小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带一个灶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还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显然是林文渊闲暇时的手笔,透着一丝与翰林院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

燕子李早已将马车安顿好,药材箱子也搬进了正房。此刻他正蹲在灶间门口,就着一个小泥炉煮着驱寒的姜汤,浓郁的姜味飘散出来。

兄妹二人进了正房东屋,这是林文渊的书房兼卧室。书案临窗,上面堆满了书籍卷宗,一盏油灯已经点亮,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林文渊亲手点亮了屋内另一盏更大的油灯,又往炭盆里加了几块银炭,橘红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溪儿,坐。”林文渊指了指炭盆旁铺着厚厚棉垫的圈椅,自己则动手解开林溪带来的箱子。

解开油布,打开木箱。一股浓郁的、带着家乡味道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油纸包裹着的一大块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酱肉,旁边是几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是林母腌制的各色酱菜。另一个小些的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用油纸包好、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茶包,上面还贴着四哥林文轩亲笔写的“养神安眠”字样。

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嗅着这魂牵梦绕的家乡味道,林文渊素来沉稳的眼中,也禁不住泛起了些许湿润。他拿起一包养神茶,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真切而温暖的笑容:“娘的手艺,四弟的用心……真好。”

他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酱肉,又取了些酱菜,吩咐燕子李去灶间热一下。很快,简单的晚饭便摆在了炭盆旁的小几上:热腾腾的酱肉切片,油亮诱人;脆生生的酱瓜、酸豆角;两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还有林文渊特意泡好的养神茶。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最朴实的家乡味道。兄妹二人围坐在炭盆旁,在跳跃的火光和昏黄的灯光下,一边吃着简单的晚饭,一边低声交谈。林溪详细说着家里的变化,村里的趣事,四哥研制新药时的糗事。林文渊则分享着京城的一些见闻,翰林院的规矩,当然,都是些轻松有趣的部分。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窗棂。屋内,却暖意融融,茶香、饭香、炭火的暖意,还有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亲情,将这座京城小院与遥远的青石村紧紧相连。

吃过饭,收拾妥当。燕子李去厢房休息了。林溪坚持要亲自检查一下带来的药材箱子,尤其是四哥配制的金疮药和解毒散。林文渊拗不过她,便在一旁掌灯。

林溪打开其中一个贴着“清风镖局”封条的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油纸和蜡密封好的药包。她仔细地检查着封口,又拿起一包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成色,嗅了嗅气味。

“四弟的制药之术,越发精纯了。”林文渊看着妹妹专注的侧脸,由衷赞道。

“嗯,四哥说这次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火候也把握得极好。”林溪点点头,放下药包,正准备盖上箱盖,目光却无意中扫过箱子内侧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一个小小的、用指甲划出的十字刻痕。这是她装箱时留下的暗记,用来检查箱子是否被人动过。

刻痕……似乎比记忆中的位置偏移了一丝?极其细微,若非她目力过人且刻意留心,几乎难以察觉。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再次确认了一下其他几个箱子的暗记,没有异常。只有这一个……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路上颠簸所致?又或者……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漾开。京城……果然不是青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