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御前奏对(1/2)

翰林院丙字三号房那场无声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悄然扩散,却终究被更广阔的湖面所吞没。林文渊依旧埋首于浩繁卷牍之间,誊抄、校对、整理,一丝不苟,仿佛那日的锋芒只是昙花一现。他沉静得如同一块被时光打磨的璞玉,温润内敛,光华自蕴。然而,这份刻意的沉寂,很快就被一道撕裂京城平静天空的急报打破。

天佑十八年冬月十七,一封来自北疆云泽前线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如同裹挟着边塞风雪的寒冰利箭,狠狠扎进了昭明王朝的心脏——承天殿。

“报——!云泽六百里加急军报!”

传令兵嘶哑的呼喊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穿透了层层宫禁,直抵金銮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敲打在每一个值守侍卫的心头。殿内,正在议事的朝臣们瞬间安静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所有人。

当值太监总管王德顺几乎是跑着将那封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军报呈送到龙书案前。昭明皇帝——萧启元,这位年过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帝王,缓缓接过那沉甸甸的漆封铜筒。他面无表情地用小金刀划开封漆,抽出里面被揉得有些皱的军报,展开。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动纸张的轻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冷硬,眼神越来越沉,如同酝酿着雷霆风暴的铅云。终于,他猛地将那份军报重重拍在龙案之上!

“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响!群臣心头俱是一凛,纷纷垂下头,不敢直视天子之怒。

“好!好一个黑水国!好一个狼子野心!”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朝臣的耳中,“以搜寻太子为名?屡次越境挑衅?小股冲突不断?朕看他们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三日前!一股黑水精锐骑兵,伪装成马匪,竟敢悍然突袭我边境重镇飞云堡外的军屯粮仓!守军浴血奋战,虽将其击退,然粮草被焚毁数千石!我昭明边军、屯田百姓,死伤数十人!”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守将请求增兵,加强戒备!众卿家!”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袖口带起一股劲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黑水国如此猖狂,视我昭明国威如无物!增兵?主战?还是遣使严正交涉?主和?都给朕说说!拿出个章程来!”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金銮殿。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兵部尚书,须发皆张的猛将张烈第一个出列,声如洪钟,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陛下!黑水蛮夷,狼子野心!其所谓搜寻太子,不过是狼顾之心的遮羞布!飞云堡之事,乃是赤裸裸的侵略!是向我昭明宣战!臣以为,此等挑衅,若不迎头痛击,必使其气焰更加嚣张,以为我昭明软弱可欺!臣请陛下即刻下旨,增兵边境!调‘镇北军’一部精锐南下,屯驻云泽!若黑水贼子再敢越境一步,定要杀他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扬我国威,震慑宵小!”

他话音刚落,户部尚书,身形微胖、面容精明的钱文通立刻出列,声音带着急切:“陛下!万万不可!张尚书此言差矣!镇北军乃国之柱石,其职责是拱卫北疆,震慑北狄!北狄虎视眈眈,若因边境小挫而轻易调动镇北军南下,北疆空虚,一旦北狄趁机南下牧马,后果不堪设想!飞云堡之挫,损失粮草不过数千石,军民死伤不过数十,此乃癣疥之疾!若因此大动干戈,耗费钱粮无数,更可能刺激黑水国铤而走险,甚至与其背后的北狄合流!动摇国本啊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遣得力使臣,持陛下国书,前往黑水国都,面见其国主,严词诘问,勒令其约束边军,交出肇事凶手,赔偿我军民损失!此乃上策!若其执迷不悟,再兴兵讨伐不迟!此所谓先礼后兵,方显我天朝上邦气度!”

“钱尚书此言谬矣!”张烈须发戟张,怒视钱文通,“黑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遣使诘问?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昭明色厉内荏!赔偿损失?交出凶手?简直是痴人说梦!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唯有雷霆之威,方能震慑豺狼!调镇北军一部,何至于动摇北疆根本?难道我昭明除了镇北军,就无可用之兵了吗?”

“张尚书好大的口气!”钱文通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调兵遣将,岂是儿戏?粮草、军械、饷银、民夫,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如今国库虽非空虚,但也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消耗!况且,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轻易言战,乃祸国之举!陛下明鉴!”

“钱文通!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畏敌如虎,如何守土安民?”

“张烈!你才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疾苦!”

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核心人物如同斗鸡般在御前争吵起来,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从《孙子兵法》吵到《盐铁论》,从太祖北伐的荣光说到前朝末年因军费拖垮财政的惨痛教训。他们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站队,加入了这场激烈的口水战。偌大的金銮殿,一时间竟成了喧嚣的菜市场,吵嚷声、驳斥声、引证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然而,吵来吵去,却始终围绕着“增兵”还是“遣使”这两个老生常谈的选项,空泛的争论多,切实可行的具体对策少之又少。

皇帝萧启元端坐于龙椅之上,眉头越锁越紧,眼神中的不耐和失望如同寒冰般累积。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一下下轻微的“笃笃”声,如同敲在殿中某些敏锐大臣的心上,让他们渐渐收声,不安地垂下头。

张烈和钱文通也感觉到了御座上传来的低气压,争吵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最终化为相互怒视的沉默。

大殿重新陷入一种尴尬而凝重的寂静。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或茫然、或明哲保身的脸,最终,越过前排的衮衮诸公,落在了翰林院侍立队伍的最末排。

那个位置,站着一个身着从六品青色官袍的年轻人。他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清俊温润,在一群或白发苍苍或大腹便便的官员中,显得格外清瘦、年轻,却也格外沉静。即使在刚才那般喧嚣混乱的朝堂之上,他依旧微垂着眼睑,如同入定老僧,仿佛周遭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让他在此刻死寂的大殿中,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卓然。

“林文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意味,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哗——!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青色身影之上!有好奇,有惊愕,有审视,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更有张烈、钱文通这样重臣眼中毫不掩饰的质疑——一个初出茅庐的六品小修撰,乳臭未干,懂什么军国大事?

林文渊似乎并未被这无数道如同芒刺般的目光所影响。他神色平静无波,从容地出列,躬身行礼,青色的袍服下摆纹丝不动:“微臣在。”

“你是新科状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来自边郡青石村,毗邻黑水。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拘泥于‘增兵’还是‘遣使’,朕要听的是,切实可行之策。”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轻轻抽在了张烈和钱文通的脸上。两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无数道目光的聚焦,此刻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林文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质疑、不屑、审视,甚至是等着他出丑的恶意。然而,他心中却是一片澄澈。边郡的风雪,青石村的烟火,父亲的忧思,妹妹的遭遇,还有翰林院卷宗里那浩如烟海的前朝边事记录……无数的信息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坦荡,如同山涧清泉,毫无畏惧地迎向龙椅上那至高无上的威严。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启禀陛下。臣以为,兵部尚书张大人所言增兵边境,示之以强,固可震慑,然镇北军乃北疆定海神针,牵一发而动全身,确不可轻动。若抽调他处兵马,一则劳师动众,耗费巨大;二则新调之兵不熟边情,水土难服,战力存疑;三则……易引发黑水国更大反弹,甚至可能刺激其与北狄合流,南北呼应,于我更为不利。”

他话音清晰,先点出了主战派策略的隐患。张烈眉头一皱,想反驳,但林文渊的分析句句在理,一时竟无从开口。

林文渊目光转向脸色稍缓的钱文通,继续道:“户部尚书钱大人所言遣使诘问,示之以弱,力求以交涉平息事端,确为节省国帑民力之良法。然……”他话锋一转,“黑水国主萧战,素来刚愎自用,其边军将领更是骄横跋扈,气焰正炽。我若仅遣使严词诘问,恐被其视为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态。非但不会交出凶手、赔偿损失,反可能变本加厉,以更激烈之手段试探我底线,以求攫取更大利益。此非上策。”

钱文通脸上的那点缓和瞬间僵住,张了张嘴,却也无法反驳林文渊对黑水国情的判断。

满朝文武,包括御座上的皇帝,眼中都露出了惊异之色。这新科状元,竟将两位尚书的论点优劣剖析得如此透彻,且直指要害!

“那依你之见?”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那丝兴趣越发浓厚。这个年轻人,没有陷入非此即彼的窠臼。

林文渊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臣有三策,请陛下圣裁。”

“其一,明敕边军:固守城池要塞,加强巡逻警戒,遇小股黑水骑兵越境挑衅,不必请示,就地歼灭!示敌以我寸土不让、犯我必诛之铁血决心!然,若遇黑水大军压境,则坚壁清野,据险固守,绝不浪战!以空间换时间,依托城防工事消耗其锐气与粮草。此策之要,在于‘示强’与‘固守’并行,让黑水军既不敢轻易冒进,又无法占到丝毫便宜,如鲠在喉,进退两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兵部尚书张烈,见其眼中已无怒色,反而露出思索之意,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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