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仁心渡煞(2/2)

望湖县,本是云梦泽畔一个还算繁华的县城。如今,城墙残破,城门半塌。城外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一片巨大的、简陋到令人心酸的营区——这便是林仁心设立的集中隔离大营。营区内,密密麻麻排列着低矮的芦席棚子,里面挤满了呻吟翻滚、气息奄奄的病人。蝇虫如同乌云般在营地上空盘旋,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排泄物的秽气、呕吐物的酸腐气、伤口溃烂的脓血腥气,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营区边缘,几处巨大的火堆日夜不熄,浓烟滚滚,那是焚烧尸体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死亡气息,浓得化不开。

营区内,人手严重不足。仅有的地方医官和招募来的民间郎中,早已疲惫不堪,个个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污秽和药渍。他们机械地穿梭在病患之间,喂药、施针、清理秽物,动作因过度劳累而显得迟钝麻木。面对汹涌的病潮和不断倒下的生命,许多人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林仁心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绝望的灾民们,早已麻木。但当那面代表着朝廷钦差和太医院院正的杏黄旗,以及那柄象征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被高高举起时,混乱的营区终于有了一丝异动。

林仁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他甚至连官袍都未换,只套上了一件特制的、浸过药汁的粗布罩衣,戴上了口罩(一种用多层细棉布夹裹药粉制成的简易防护)。他站在营地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台上,目光扫过下方如同地狱的景象,眼神沉静如水,只有深处燃烧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本官林仁心,奉旨节制云梦泽三州防疫事宜!”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还能听到声音的人耳中,“自即刻起,所有人等,听我号令!”

“第一!划分区域!”林仁心手中令旗一指,斩钉截铁,“以此沟为界,东为‘疫区’,所有已染病者,全部迁入!西为‘隔离区’,凡与病患有密切接触者,迁入观察!南为‘洁净区’,未染病者及医者、杂役居住!各区之间,挖掘深沟,撒布厚厚生石灰!严禁人员随意跨越!违令者,无论何人,立斩!” 尚方宝剑的寒光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烁,带着森然的杀气。地方官吏和驻军校尉心中一凛,再无半分懈怠,立刻带人执行。混乱的营地,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界限和秩序。

“第二!清理污秽,焚尸消毒!”林仁心指向营区边缘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来不及处理的尸体,“所有秽物,深埋!所有尸体,无论身份,即刻淋洒烈酒、覆盖生石灰,送入焚化坑火化!营区内所有地面、棚舍,每日三次,泼洒石灰水、熬煮的苍术艾草水!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所有入口之物,必须洁净!发现死水洼,立刻填埋或投药!” 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好的民夫和兵丁立刻行动起来,焚烧尸体的浓烟更加猛烈。

“第三!集中诊治,统一用药!”林仁心走下土台,径直走向最大的一个病患芦棚。浓烈的秽气扑面而来,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他蹲下身,亲自为一个脱水严重、已经陷入昏迷的孩童诊脉。手指搭上那滚烫而枯瘦的手腕,感受着微弱而混乱的脉象。翻开眼睑,查看舌苔。动作专业而迅速。随即,他走到棚外临时搭起的药案前,提笔蘸墨,在粗糙的麻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此疫,乃天行湿热疫毒,蕴结中焦,下迫大肠,气津两伤!治当清热化湿,解毒辟秽,益气生津,急固其脱!” 他一边书写,一边对围拢过来的御医和地方医官清晰讲解,“主方:葛根芩连汤合五苓散加减!葛根、黄芩、黄连、炙甘草、茯苓、猪苓、泽泻、白术、肉桂…此为基本方!高热神昏者,加安宫牛黄丸;呕吐剧烈者,加姜汁半夏、竹茹;泻下无度、四肢厥冷、脉微欲绝者,急用独参汤或参附汤回阳救逆!药量,视病情轻重缓急而定,不可拘泥!所有方剂,由我审定后,统一熬制大锅汤药,按病情轻重分发!”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分明,将复杂的疫情和治法剖析得清清楚楚。原本茫然而绝望的医者们,眼中渐渐有了光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指路的明灯。他们迅速抄录药方,分头准备药材,架起大锅,开始熬制那救命的汤药。苦涩却带着生机的药香,第一次在这死亡营地里弥漫开来。

林仁心并未停歇。他注意到许多重症患者因剧烈呕吐腹泻,严重脱水,单纯服药难以吸收,往往在药物起效前便已衰竭而死。“取干净陶罐!盛煮沸放凉的淡盐水!寻中空芦苇杆!”他立刻下令,发明了简易的“盐水补液法”。用芦苇杆做导管,将温热的淡盐水缓缓滴入患者口中,甚至尝试从肛门灌入。这看似简陋的方法,竟奇迹般地吊住了许多濒死者的性命,为他们争取到了药物起效的时间!

然而,疫情的顽固远超想象。药材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不断有医者因过度劳累而倒下,甚至有人不幸感染。看着一个个生命在眼前消逝,看着疲惫不堪却咬牙坚持的同僚,林仁心如刀绞,却从未流露半分沮丧。他如同定海神针,日夜穿梭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营帐之间。白天,他亲自诊治病患,调整药方,指导医者;夜晚,他伏在简陋的桌案前,借着昏暗的油灯,翻阅古籍,结合白天的观察,苦苦思索着更有效的治疗方案,并亲自撰写通俗易懂的《防疫十则》,由识字的衙役和书院学生在灾民中反复宣讲。

一日,他在为一个年仅五六岁、因剧烈呕吐腹泻已陷入半昏迷的男童施针。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身体因高热和脱水而不停抽搐。林仁心全神贯注,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就在他捻动针尾,试图激发孩子体内最后一丝生机的瞬间,那孩子突然身体剧烈痉挛,“哇”地一声,一大口混杂着胃液和未消化食物残渣的秽物,猛地喷溅出来,正正地喷了林仁心满头满脸!浓烈的酸腐恶臭瞬间弥漫。

“侯爷!”旁边的学徒惊恐万分,失声尖叫,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拉林仁心离开。

林仁心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滞。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平静地抬起袖子,抹去糊住眼睛的污秽,露出那双依旧沉静专注的眼眸。他阻止了学徒的拉扯,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慌什么。病气不侵仁心。无妨。” 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专注地捻动银针,直到那孩子抽搐渐平,呼吸稍微平稳一些。他才直起身,对吓得呆住的学徒吩咐道:“去打盆清水来,再拿套干净罩衣。这孩子,继续用盐水补液,葛根芩连汤加姜汁竹茹,少量频服。”

这一幕,被附近许多灾民和医者看在眼里。震撼,如同无声的涟漪,在绝望的营地中扩散开来。济世侯,当朝侯爷,太医院院正,竟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垂死孩童,甘受如此污秽!那份视病患如亲人的仁心,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担当,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侯爷…活菩萨啊!”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跟着侯爷!我们有救了!”年轻的医者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清理秽物!洒药!烧水!”民夫们自发地更加卖力。

在林仁心以身作则、呕心沥血的感召下,疲惫绝望的医者和灾民们,重新凝聚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廷调配的药材和粮食,在清风镖局“人”字部沿途义助队的拼死护送下,源源不断地运抵(其中很大一部分由燕子李协调的隐秘路线避开混乱区域)。严格的隔离措施开始显现效果,新增病例的增长速度明显放缓。大锅的汤药日夜不停地熬煮分发,越来越多的轻症患者开始好转,部分重症患者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营地里开始有了微弱的交谈声,甚至偶尔能听到孩童退烧后虚弱的哭声——那是生命复苏的声音!

这场与瘟神的惨烈赛跑,林仁心用他的仁心仁术,用他的智慧与坚守,硬生生地将云梦泽从地狱的边缘,一寸寸地拉了回来。济世侯之名,不再仅仅是尊贵的爵位,而是在无数幸存者含着热泪的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被发自肺腑地传颂。然而,望着营区深处依旧被病魔折磨的身影,林仁心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知道,这场渡劫,远未结束。湿热的瘴疠之气如同附骨之疽,仍在暗处潜伏,随时可能反扑。而更遥远的北方,战火正炽;阴险的玄阴教,亦在黑暗中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