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州浊浪(1/2)
磐石堡的寒风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而在千里之外的昭明腹地,青州临江城,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的气息,正如同瘟疫般在繁华的表象下蔓延、发酵。
临江城,因其扼守大运河与青川交汇处而得名,向来是南粮北运、商贾云集的要冲。往日里,码头千帆竞渡,舳舻相接,卸货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脚夫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永不落幕的繁华乐章。运河两岸,酒楼茶肆林立,绸缎庄、粮行、钱庄的招牌鳞次栉比,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铜光。
然而此刻,这幅富庶喧嚣的画卷,却被一种诡异的焦躁和恐慌粗暴地撕裂了。
码头依旧忙碌,却少了那份生机勃勃的喧嚣。货船靠岸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船老大和水手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归航的喜悦,而是忧虑和警惕。搬运货物的苦力们脚步沉重,眼神不时瞟向岸上粮行的方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运河的水流似乎都变得粘稠而滞涩,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岸边行色匆匆、面带菜色的人群。
恐慌的源头,是粮!
往日里,临江码头附近,粮行扎堆,米店林立,空气中常年飘散着新米的清香。可如今,放眼望去,“泰和隆”、“裕丰源”、“庆余仓”…一块块曾经金光闪闪的招牌下,十家铺子倒有九家紧紧关闭着厚重的木板门,门口贴着刺眼的“售罄”或“盘点”字条。仅剩一两家还开门的,门口早已不是排队购粮的景象,而是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如同濒临决堤的洪水,汹涌、混乱、绝望。面黄肌瘦的汉子、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拄着拐杖眼神浑浊的老人…他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眼睛里燃烧着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和深深的恐惧。粮店伙计们,早已没了往日的和气生财,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凶悍和紧张。他们手中挥舞着碗口粗的包铁木棍,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用尽全身力气阻挡着不断向前挤压的人潮。
“别挤!都他娘的别挤!再挤老子不卖了!”
“排队!排队!说了多少次了!按牌子上的价!现钱!概不赊欠!”
“后面的别挤了!没粮了!真没粮了!卖完这批就关门!”
伙计的吼声淹没在人群的哭喊、咒骂和推搡声中。每一次粮店那扇沉重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隙,丢出几袋粮食,都会引发一阵更加疯狂的骚动和争抢。粮价牌上的数字,高得令人头皮发麻,如同一根根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短短数日,粮价已如脱缰野马,一路飙升,涨了何止三成!这哪里是买粮,分明是在抢命!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从码头蔓延到城内的大街小巷。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脸上都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茶馆酒肆里,窃窃私语取代了高谈阔论,人人都在打听哪家还有存粮,哪里的米价又涨了。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这座曾经富庶繁华的城市。
在这片绝望的浊浪中心,唯一一块尚存着秩序和一丝暖意的“孤岛”,便是位于城南大运河畔的“金斗商行”总号。
商行临街的宽阔门面外,支起了三个巨大的粥棚。热气腾腾的巨大铁锅里,翻滚着稀薄却滚烫的米粥,粥的颜色比往日深了许多,里面明显掺杂了大量的肉干碎末和腌菜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米香、肉干咸香和腌菜酸气的特殊味道。尽管同样人满为患,但这里的秩序却截然不同。
几十名穿着统一靛蓝色短褂、袖口绣着小小金色元宝标记的金斗商行伙计,在几位掌柜的指挥下,如同磐石般守在粥棚前。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眼神坚定,手中没有棍棒,只有维持秩序的长杆。他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排好队!人人有份!老人孩子往前站!”
“别急!别抢!锅里有!管够!”
“大嫂子,抱好孩子,从这边走!”
伙计们用身体构筑起人墙,引导着汹涌的人流缓慢而有序地移动。饥饿的人群虽然焦躁,但面对这些眼神清明、态度坚定、日夜不息为他们施粥的金斗伙计,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克制和服从。一碗碗掺杂着肉干和腌菜的稠粥递到一双双颤抖的手中,换来的是无数声带着哽咽的“谢谢林三爷!”“谢谢金斗商行!”
“金斗商行”四个鎏金大字,在商行门楣上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这光泽,在满城绝望的阴霾中,成了无数濒临崩溃的临江百姓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唯一残存的希望之光。
然而,与门外粥棚那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意”相比,商行内部,尤其是二楼那间象征着临江商界风云中枢的书房,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闷的深海,几乎令人窒息。
书房布置得极尽奢华。紫檀木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陈列着古籍珍玩。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吸尽了所有脚步声。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纹理如行云流水,价值连城。墙壁上挂着名家字画,意境悠远。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大掌柜陈伯,这位在金斗商行效力了三十年的老臣,此刻垂手立在书案前,花白的头发似乎更白了几分,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刻满了惶急。他双手捧着一摞厚厚的、仿佛重逾千斤的账册和几张墨迹淋漓的市价单,微微颤抖着,轻轻放在光滑如镜的书案上。
“东家…”陈伯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粮价…又涨了三成。市面上…几乎无粮可收。我们…我们库里的存粮,连同刚调来的那批应急的陈粮,也只够支撑…支撑城东三个施粥棚…五天。” 他顿了顿,仿佛说出“五天”这个数字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书案后,林金斗端坐着。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月白色杭绸直裰,腰间系着温润的羊脂玉佩,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甚至,他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桃花眼,此刻嘴角也习惯性地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然而,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那笑意冰冷彻骨,未达眼底分毫。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深处,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洋,沉凝得如同万载玄冰,所有的精明算计都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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