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文化符号(1/2)
表舅的“养心斋”:农家院里的笔墨春秋
每次回衡水老家,车刚拐进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我就会下意识地往村东头望——表舅家的院子很好认,不是因为院墙多气派,而是那扇立在院门口的木门,在一排新式铁门里,透着股不一样的古拙劲儿。表舅是丈母娘的姨表亲,两人打小在一个村长大,如今表舅已年过八旬,背有些微驼,走路却依旧稳健,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温厚。每次去他家,我都要在那扇门前站一会儿,像是在和一段旧时光打招呼。
那扇门是真有些年头了。据表舅说,是他年轻时盖门房时特意请木匠打的,算下来快有六十年了。门是实木的,枣红色的漆皮早已斑驳,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纹,摸上去糙糙的,却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门框是卯榫结构,没有用一根钉子,这么多年过去,开关门时依旧“吱呀”作响,声音不刺耳,反倒像老人的絮语,满是烟火气。门楣上没有复杂的雕花,只在两侧各刻了个简单的“福”字,笔画里积了些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当年刻字时的认真。丈母娘说,当年表舅能盖起这样的门房,在村里算是件大事——那会儿多数人家还住土坯房,表舅靠在副业队当会计的踏实劲儿,加上脑子活,攒下了些钱,盖门房时特意选了最好的木料,请来邻村有名的木匠,“那时候这门一立起来,村里人都来瞧,都说这门结实,能传辈儿”。
每次去,那扇木门上总贴着表舅自己写的对联。不像市面上买的对联那样印着烫金的龙凤,表舅的对联是用红纸手写的,字迹遒劲,带着股子庄稼人的实在劲儿。今年春节去时,门上的对联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上联是“春种秋收仓廪实”,下联是“笔耕墨耘岁月甜”,横批是“家和业兴”。我站在门前读时,表舅恰好从屋里出来,笑着说:“别笑话,没什么文化,就写点咱庄稼人实在的念想。”他说上联写的是地里的收成——村里人种地,就盼着风调雨顺,春天播下的种子,秋天能有好收成,粮仓满了,心里才踏实;下联写的是屋里的日子——现在老了,不用下地了,每天在“养心斋”里写写画画,日子过得甜滋滋的;横批最实在,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说话间,表舅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一股混合着草木香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角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伸得老远,夏天时能遮出满院的阴凉,树下摆着一张竹编的躺椅,椅面上铺着块蓝布垫子,是表舅平时晒太阳的地方。墙根处码着整齐的柴火垛,柴火都劈得大小均匀,码得像小山似的,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院子中间铺着青石板路,石板缝里长着些细碎的小草,踩上去软软的。表舅说,这些青石板是早年村里修路时他捡回来的,铺在院子里,下雨天不沾泥,走起来也稳当。
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就到了西厢房门口。和院里其他屋子的白墙不同,这间屋子的墙是浅灰色的,墙面上爬着些绿色的藤蔓,是表舅种的牵牛花,夏天时开得满墙都是,紫色的、粉色的,特别好看。门楣上挂着块木质匾额,是表舅自己写的“养心斋”三个大字,字是用墨写的,虽然没有刷漆,却因为常年被摩挲,字迹反倒透着股亮劲儿。匾额边缘有些磨损,表舅用砂纸轻轻打磨过,摸上去很光滑。他说这匾额是十年前自己做的,找了块旧木板,用铅笔打好草稿,又用毛笔描了好几遍,才敢用刻刀一点点刻出来,“刻坏了好几块木板才成,现在看,还是觉得字写得不够好”。
推开门走进“养心斋”,最先被吸引的不是屋里的陈设,而是那股子墨香。不是市面上那种廉价墨汁的刺鼻味,而是淡淡的、带着点松烟味的墨香,混着旧纸张的气息,一下子把人从喧闹的乡村拉进了安静的文化角落。屋里的光线很好,因为窗户很大,玻璃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陈设很简单,却透着股整齐劲儿——靠窗摆着一张深棕色的书桌,是表舅年轻时从镇上旧货市场淘来的,桌面被磨得发亮,能隐约看到木纹里藏着的岁月痕迹,桌腿有些不稳,表舅用一块小木片垫着,倒也结实。
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摆得整整齐齐。青花笔洗里泡着几支毛笔,笔毛散开,像一朵朵黑色的花;旁边的笔架是竹制的,上面插着粗、中、细三种型号的毛笔,粗的用来写对联,中的用来练字,细的用来画画,笔杆上的漆虽有些脱落,却被表舅擦拭得干干净净,连笔毛根部都没有一丝墨渍。砚台是常见的端砚,砚池里还留着昨晚研墨的痕迹,黑亮的墨汁像一汪深潭,旁边放着一块墨锭,是表舅托人从安徽带来的,上面刻着“徽州松烟”四个字,他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写重要的字时才拿出来研墨。宣纸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书桌右侧的竹篮里,有生宣也有熟宣,生宣用来写字,熟宣用来画画,纸角偶尔会沾着几点墨渍,那是表舅练字时不小心蹭上的,他舍不得扔,说“有点墨渍才好看,像画里的留白”。
书桌一角,还放着个老算盘,是红木框子,算珠是深色的,边缘被反复拨动得光滑圆润,连算珠间的木杆都泛着包浆。算盘的底框上刻着几个小字,是表舅的名字和年份,他说这是他十八岁那年,父亲送他的成年礼,“那会儿我刚不上学,要去副业队当会计,我爹说‘当会计要心细,算珠一响,就不能有错账’,就给我买了这把算盘”。我好奇地拨了拨算珠,“噼里啪啦”的声音清脆响亮,表舅笑着说:“这算盘跟着我快六十年了,当年算副业队的账,后来算村里的账,没出过一次错。现在老了,不用算账了,也舍不得扔,放在书桌上,看着就踏实。”
丈母娘总说,表舅是村里的“文化人”。这话一点不假。表舅没念过几年书,只上到小学毕业,就因为家里穷,不得不辍学回家帮着种地。可他打小就爱琢磨文字,辍学后,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借着煤油灯的光,看父亲留下的旧书——大多是些《论语》《三字经》之类的,还有几本破旧的字帖。后来去副业队当会计,他更是把识字当成了大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在小本子上,问村里的老师,问镇上的干部,慢慢的,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写的字也越来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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