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老烟斗之疯与癫(2/2)

老周没回头,依旧往矿道里冲。就在这时,他怀里的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袋底的烟斗汁磕掉了一块,滚落在泥土里。老周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看着地上的烟袋,然后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捡着烟斗汁的碎片,嘴里嘟囔着:“这是我的……是我的……不能丢……”秀兰走过去,帮他一起捡,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只是专注地捡着那些碎片。

从那以后,矿上的人都叫老周“疯周”。孩子们看见他,会远远地扔石头,嘴里喊着“疯子”“傻子”;大人们看见他,要么赶紧躲开,要么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走开。只有秀兰,还像以前那样,对他不离不弃。每天早上,她依旧会给老周的烟袋锅里装烟丝,虽然他很少抽;每天晚上,她依旧会给老周洗衣做饭,虽然他常常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盯着烟袋发呆。

有年春节,秀兰的弟弟从外地回来,看到老周的样子,又看着姐姐憔悴的脸庞,忍不住劝她:“姐,你跟他离婚吧,你才四十多岁,还年轻,别在他身上耗一辈子了,不值得。”秀兰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老周的烟袋锅里装了点新晒的旱烟丝,点上火,递到他手里。老周吸了一口,烟圈飘在屋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然后,他突然看着秀兰,说了句:“今天的烟丝,好抽。”

秀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么多年,这是老周疯癫后,第一次跟她说正经话。她知道,老周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不愿意醒过来,不愿意面对兄弟们逝去的现实。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装。”

从那以后,老周偶尔会清醒一会儿。有次秀兰在院子里劈柴,累得直喘气,老周突然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斧头,虽然劈得歪歪扭扭,甚至差点砍到自己的脚,可他却很认真。秀兰站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眼里满是欣慰。还有次,秀兰在厨房做饭,不小心把盐罐碰倒了,盐撒了一地。老周听到声音,走进厨房,蹲下来,帮她一起捡盐,嘴里念叨着“慢点,别着急”。

可大多数时候,老周还是疯癫的。他依旧会抱着烟袋锅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坐着,看见路过的人,就拉住人家的胳膊,问:“你看见老张他们了吗?他们还在井下,我要救他们……”人家无奈地摇摇头,挣脱他的手走开,他却还在原地,喃喃自语。夜里,他常常会突然醒来,大喊着“透水了!快跑!”,把秀兰吓得一激灵,然后他又会倒头就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常年的操劳和精神压力,让秀兰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天都咳得厉害,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连下床都困难。有天早上,秀兰咳得喘不过气,躺在床上起不来,老周蹲在床边,手里攥着烟袋锅子,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里满是慌乱。他突然站起来,往外跑,秀兰想喊住他,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周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止咳药,跑得满头大汗,衣服上还沾着泥土。他把药递给秀兰,声音沙哑:“吃了……就不咳了。”秀兰接过药,眼泪掉在药盒上——她知道,村头的药店离这里有两里地,老周腿不好,平时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跑过去的,又是不是跟人赊的药。她颤抖着打开药盒,吃了药,然后拉着老周的手,轻声说:“老周,谢谢你。”老周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像个孩子似的,一动不动。

那年秋天,秀兰走了。临终前,她拉着老周的手,眼神里满是不舍。她把老周的烟袋锅子放在他手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老周,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别再疯了……好好活着……”老周没哭,只是紧紧握着烟袋锅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秀兰,直到秀兰的手慢慢变冷,他也没松开。

秀兰的后事,是矿上的老工友们帮忙办的。老周全程都很安静,只是抱着烟袋锅子,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眼神空洞。直到秀兰的坟被填上土,他才蹲在坟前,把烟袋锅子放在墓碑上,嘴里反复念叨着秀兰的名字,还有那些死去兄弟的名字:“秀兰……老张……老李……我来了……你们等等我……”

那天下午,矿上的人发现老周蹲在废弃的井口边,身体已经凉了。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铁皮烟袋锅子,头靠在井口的石头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睡着了似的。袋底的烟斗汁,在夕阳下泛着暗褐的光,像一滴凝固了三十年的泪。

矿上的老工友们把老周和秀兰埋在了一起,坟前摆着那只铁皮烟袋锅子。有人说,老周是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终于能跟秀兰和兄弟们团聚了;也有人说,老周从来就没疯过,他只是把兄弟们的情义、对秀兰的牵挂,都藏在了那只烟袋里,藏在了袋底的烟斗汁里,陪着他走过了那些混沌痛苦的日子,直到最后,带着这份念想,去找他牵挂的人。

后来每到清明,矿上的老人们都会去老周和秀兰的坟前看看,给那只烟袋锅子上柱香,再添一把土。烟袋锅子上的铁皮已经锈迹斑斑,袋底的烟斗汁却依旧坚硬,像老周那辈子的情与义,疯癫也好,清醒也罢,都深深浅浅地刻在了岁月里,抹不掉,也忘不掉。风穿过坟前的荒草,沙沙作响,像是老周在抽烟,又像是他在跟秀兰说着悄悄话,说着那些没说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