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亲的账本(2/2)
铁锁叔便会把钱往兜里一塞,满不在乎地说:“查啥查?这还能错了?真错了也是我的!”说着,还从柜台里拿出一撮烟丝,塞进父亲的烟荷包里:“拿着,刚进的新烟丝,尝尝味儿。”父亲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和铁锁叔聊了几句家常,才慢慢往家走。
我接着往下翻,软皮本里还有不少这样的账目,有的是欠了五块,有的是欠了两块,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赊的,什么时候还的,一分一厘都不含糊。有一页还写着:“5月10日,给柱子家帮工,换烟丝二两”,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柱子家孩子生病,不容易,别要工钱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柱子叔家的孩子得了重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父亲那段时间天天去柱子叔家帮忙,插秧、割麦,什么重活都干,却从没提过工钱的事。
父亲记这笔烟丝账,从来不是小气,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实在”二字,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邻里,都掏心掏肺。那时候村里有人家盖房子,父亲总是第一个去帮忙,搬砖、和泥,干得比自家的活还卖力,到了饭点却不肯留下吃饭,总说:“家里做好饭了,回去吃就行。”有人欠了他的钱,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也从不去催,还会宽慰人家:“慢慢来,等你有了再说。”
可他对自己却格外苛刻。衣服破了,缝缝补补还能穿好几年;鞋子磨破了底,母亲给他做新的,他总说:“旧的还能穿,别浪费布。”有一次,父亲的烟斗不小心掉在地上,烟锅磕出了一个小缺口,他心疼了好几天,没事就拿着烟斗琢磨,最后找了块铜片,一点点敲打成合适的形状,用胶水粘在缺口上,虽然不如以前好看,可他还是宝贝得不行,照样天天用。
后来我上学离开了家,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学习。有一次放暑假回家,我看到父亲的烟荷包里装的烟丝比以前粗了不少,就问他:“爹,怎么换烟丝了?”父亲笑了笑:“这烟丝便宜,味儿也不差。”母亲在一旁偷偷告诉我,父亲是为了给我凑学费,特意换成了最便宜的烟丝,有时候还会自己上山采些野草,晒干了掺在烟丝里抽。我听了心里一阵发酸,连忙从包里拿出攒下的零花钱,塞给父亲:“爹,你别省了,我有钱,给你买好烟丝。”父亲却把钱推回来:“你在外面上学需要钱,我这烟丝挺好的,不用换。”
再后来,我参加工作了,能挣钱了,每次回家都会给父亲买最好的烟丝,可他还是舍不得抽,总是把烟丝藏在柜子里,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拿出来招待。他还是习惯用那支老烟斗,烟锅上的缺口经过多年的摩挲,已经变得平滑,乌木烟杆也愈发温润。有时候我会劝他:“爹,现在都流行抽香烟了,你也试试?”父亲却摇摇头:“还是这老烟斗得劲,抽了一辈子,习惯了。”
去年冬天,父亲得了一场重病,住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陪床,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再也没有力气抽他的老烟斗,心里特别难受。有一天,父亲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娃,我那软皮本还在木箱子里,你帮我收好了,里面的账都清了,我心里踏实。”我点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每次回家,都会拿出那个软皮本和那支老烟斗。看着本子上歪扭却工整的字迹,摸着烟斗上温润的触感,就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父亲守着的从不是一串数字,也不是那支老烟斗,而是人与人之间最该珍视的真诚与实在,是哪怕在穷日子里,也不能含糊的体面与心安。那些许的账目里,记的哪里只是钱?是他和铁锁叔一来一往的情分,是他帮柱子叔家干活时的善良,是铁锁叔“先抽着,有了再给”的信任,也是他“不能总让你垫”的本分。他把别人的体谅记在账上,也把自己的规矩刻在心里,用一辈子的行动,教会了我什么是诚信,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做人的本分。
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会拿着那个软皮本,给孩子讲父亲的故事,讲那些关于烟丝账的往事。我想让孩子知道,无论时代怎么变,日子过得怎么好,都不能忘了这份真诚与实在,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要传给孩子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