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回娘家(1/2)
奶奶的裹脚布之二:回娘家
奶奶回娘家,是我童年记忆里少有的“远途旅行”。那时候交通不便,百十公里的路,在我心里像隔着万水千山——她的娘家在焦作武陟,藏在武陟最西部的村子里,村旁有条涝河,河上的石桥边立着个站牌,写着“涝河桥”三个字。那是从洛阳到新乡的班车必经之地,只要跟司机说一句“到涝河桥下车”,不用多解释,师傅准能在该停的地方扯着嗓子喊一声:“涝河桥到了,下车的准备喽!”这简短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抵达的信号,也是我对奶奶娘家最开始的印象。
那年过年刚过,正月里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冷,天空却难得放了晴,太阳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我、妈妈、奶奶,还有比我小两岁的堂妹,四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妈妈缝的布包里装着给大姑和表伯家的礼物,不过是几斤白糖、两包饼干,在当时已是拿得出手的心意——挤上了去武陟的班车。班车是绿色的旧客车,车身满是划痕,座位上的帆布磨得发亮,人一坐上去,弹簧就发出“吱呀”的响声。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里混着烟草味、雪花融化的潮气,还有邻座大娘怀里揣着的馒头香。
奶奶裹着小脚,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挨着她。她穿着藏青色的大襟褂子,外面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开起来时,车身晃得厉害,奶奶的身子也跟着轻轻晃,像株被风拂着的芦苇。她偶尔会掀开窗帘的一角,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树影和光秃秃的田野,眼神里掺着期待,又有点紧张——她已经有五年没回娘家了。我问她:“奶奶,快到了吗?”她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快了,等过了前面那片杨树林,就快到涝河桥了。”
一路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堂妹都快坐得不耐烦了,终于听见司机师傅粗着嗓子喊:“涝河桥到了!下车的赶紧!”我们赶紧拎着行李往车门挤,奶奶被妈妈扶着,一步一步慢慢挪。下了车,冷风一下子裹了过来,像无数根小针往衣服缝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远处的涝河结着厚厚的冰,冰面泛着冷光,河上的石桥就是涝河桥,桥栏杆上刻着模糊的花纹,桥边的大堤光秃秃的,只长着几丛枯黄的野草,风一吹,野草“哗啦”响,像是在打招呼。
我们要沿着大堤往南走,才能到大姑家。大堤上的路是土路,雪化了之后变得泥泞,坑坑洼洼的。奶奶的小脚踩在泥路上,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脚踮起来,再轻轻落下,生怕陷进泥里。妈妈扶着她的胳膊,我和堂妹走在前面,堂妹蹦蹦跳跳的,时不时回头喊:“奶奶,快点呀!大姑家是不是有好吃的?”奶奶就笑着摆手:“别急,慢点走,奶奶这脚跟不上你们这些小娃哟。”
走了大概半个钟头,终于看见大堤下的村子——几间红瓦房错落着,屋顶上还留着没化完的雪,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那就是大姑家。大姑家的院门是木头做的,门框上还贴着红色的春联,虽然边角已经卷起,却透着过年的喜庆。我们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接着大姑掀着门帘跑了出来。她穿着花布棉袄,头发用红头绳扎在脑后,看见我们,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过来拉着奶奶的手,声音都有点发颤:“娘!您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语气里满是意外的惊喜——那时候没有电话,想通知也没法子,只能靠“碰”,能在正月里见到娘,对大姑来说是天大的高兴。
大姑又拉着我和堂妹的手,摸了摸我们的头,笑着说:“这俩娃都长这么高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我腰高呢!快进屋,外头冷,屋里生着煤炉呢。”我们跟着她进屋,屋里果然暖和,靠墙放着一个背式煤炉,炉子里的散煤烧得通红,火苗从炉口窜出来,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暖烘烘的。煤炉上放着一把铁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冒着白气。
大姑忙着擦桌子、找板凳,又给我们倒热水,嘴里不停念叨:“路上冷不冷?饿不饿?我这就给你们做饭。”我嘴快,赶紧说:“大姑,我想吃你做的面叶汤!”上次来大姑家还是三年前,我记着那碗面叶汤的鲜劲儿,到现在都没忘。大姑一听,笑得眼角皱成了褶子:“好!这就给你做!过年在家净吃大鱼大肉了,正好换点清淡的解解腻。”
她说着就往厨房走,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看。厨房不大,靠墙摆着一个土灶台,旁边就是那个背式煤炉。大姑从门后抄起一根钢筋棍——那是专门捅煤的,一头磨得圆圆的,防止刮伤炉子。她蹲下身,对着煤炉底部的通风口轻轻一戳,原本封着的煤块松动了,火苗“噌”地一下窜高了不少,映得她脸上红彤彤的。接着她从面袋里舀出两碗面粉,放在瓦盆里,加了点温水,揉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着。趁醒面的功夫,她从菜窖里抱出一颗白菜,外面还裹着点泥土,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拿起菜刀“噌噌噌”地切起来。白菜切成细细的丝,堆在盘子里,看着就清爽。
面团醒好后,大姑把它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圆片,擀得又大又匀,像一张透明的纸。然后她把面片叠起来,用菜刀切成宽宽的条,就是面叶了。这时候煤炉上的水已经开了,她把面叶下进去,用筷子轻轻搅了搅,防止粘在一起。等面叶浮起来,就把切好的白菜丝撒进去,再放半勺盐、一点味精,最后淋上一勺香油、几滴醋,一锅热气腾腾的面叶汤就好了。
她还特意把剩下的白菜丝用同样的调料腌了一小碟——香油、醋、盐、味精,拌在一起,放在煤炉边温了温。端上桌的时候,香味一下子飘满了屋子。我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面叶,吹了吹就放进嘴里,面叶滑溜溜的,带着麦香,汤里的醋和香油勾出了白菜的鲜,一点都不腻。腌白菜丝嚼在嘴里脆生生的,酸中带香,比家里的肉菜还好吃。奶奶也尝了一口,点着头说:“还是你做的面叶汤地道,跟我年轻时在家喝的一个味儿。”
大姑笑着说:“娘,您要是喜欢,多住几天,我天天给您做。”奶奶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有点恍惚,像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吃完饭刚过下午两点,奶奶就坐不住了,拉着大姑的手说:“妮儿,我得去大屯看看你表伯。”大屯是奶奶的娘家村,她的亲侄子——我的表伯在那儿,还有几个侄女,也就是我的巧娥姑、画姑。大姑知道奶奶的心思,赶紧找了件厚棉袄给她披上:“我送您去,正好我也想我表哥了。”
从大姑家到大屯村还有二里地,我们还是走着去。奶奶的小脚在土路上走得慢,大姑扶着她,我和堂妹在前面跑。路上遇见几个村民,都跟大姑打招呼,问她去哪儿,大姑说“陪我娘回娘家”,人家就笑着说“难怪呢,这老太太看着面熟,是西乡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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