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新的征程(2/2)
但此刻,在这方寸车厢内,维持着表面的师生和睦、同僚惺惺相惜,是必要的礼仪,也是一种无形的较量。
话题,在马车经过刑部大街时,被徐阶看似无意地引向了刚刚尘埃落定的严世蕃案。
“……唉,想起严东楼,亦是可惜可叹。”徐阶轻轻叹息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惋惜,又像是释然,“昨日法司定谳,秋后处决的旨意,已经下了。”
陈恪目光微垂,语气平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严世蕃跋扈贪酷,罪有应得。”
徐阶微微颔首,沉默片刻,忽而抬眼看向陈恪,那双平日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股历经风波沉淀下来的、冰冷如铁的坚定光芒。
“子恒可知,”徐阶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倾诉往事的沧桑感,“非是老夫不容人,不愿给人留条活路。实是……有前车之鉴啊。”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变得深沉:“当年,我师夏贵溪公,便是因一念之仁,未能对严氏父子赶尽杀绝,终被其构陷,屈死西市。那时节,老夫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叩击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故而,老夫深知,”徐阶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近乎教诲的意味,“官场之上,尤其是到了你我这般位置,很多时候,由不得心软。对政敌,尤其是严东楼这等根基深厚、党羽遍布之辈,若不能连根拔起,则春风吹又生,后患无穷。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是乡愿之言,是取祸之道,绝非庙堂之上生存的法则。”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不仅仅是在陈述一件往事,更像是在宣示他徐华亭历经数十年隐忍、最终扳倒巨奸所信奉的政治哲学。
陈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待到徐阶说完,他才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元辅深谋远虑,学生受教。座师之言,乃金玉良言,学生谨记于心。”
他的回应,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既表达了聆听的恭敬,又巧妙地避开了对徐阶这套“赶尽杀绝”哲学的直接认同或评价。
“谨记于心”,可以理解为记下了这个道理,也可以理解为仅仅是记下了您说过这番话。
徐阶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这恭敬背后的疏离。
他深深地看了陈恪一眼,脸上那丝因回忆和宣示理念而产生的锐气渐渐敛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温和长者的神态,轻轻颔首:“嗯,子恒明白就好。”
他并非真的想教导陈恪什么具体的为官之道,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很多道理早已不言自明。
或许,只是压抑太久,在这位风头无两、却与自己并非同路的学生面前,忍不住想端一端为人师长的架子,炫耀一下自己用血泪换来的经验,展示一下首辅的权威与深谋远虑。
又或许,连徐阶自己也未必能完全说清此刻的动机。
人是复杂的,尤其是他这样在权力漩涡中浸淫一生的老人。
长期的隐忍需要宣泄,巨大的成功需要观众,而陈恪这个特殊的“观众”,恰好出现在了这个特殊的时间点。
这其中的微妙心理,或许只能归结为那难以言喻的“人性使然”。
马车此时已行至接近东华门的位置,陈恪适时地开口:“元辅,学生就在此处下车吧,不敢再劳烦元辅车驾。”
徐阶也不挽留,含笑点头:“好,子恒一路顺风。东南之事,多多费心。”
陈恪再次躬身行礼,然后从容地下了马车。
站在清冷的街头,看着徐阶的马车缓缓驶入宫城深沉的阴影之中,陈恪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阶最后那番话,与其说是教诲,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警示,一种势力范围的划界。
他转身,走向自己那辆早已等候在路旁,属于自己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