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直球(2/2)
他先坦承了人之常情,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真挚:“然臣之所以请命东南,呕心沥血于开海、练兵、平倭诸事,其初心本意,绝非为了区区爵位高低。若仅为身居高位,臣大可安坐京师,依循资历,至多十年,水到渠成,亦非难事,又何须置身于东南海疆风口浪尖,担那万千重责与风险?”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嘉靖:“臣所为者,一为陛下之江山社稷,开海通商,可充盈国库,强兵富民,此乃国之大利;二为大明之亿万百姓,海疆靖平,商路畅通,则民有所安,商有所利,此乃民之生计;三为我华夏之国运前程,闭目塞听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扬帆四海,兼容并蓄,方能保社稷于万全,开盛世于未央!此三者,方是臣心中之志,远非一侯爵之位所能衡量!”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露骨而坦荡,直接将个人功名与国家大义剥离开来,明确告诉嘉靖:我陈恪做事,是为了大明,为了百姓,为了未来,而不是为了你给我的那顶官帽子。现在封侯,于我推行东南大计或有阻碍,于陛下亦可能滋生不必要的猜疑,故而非我所愿。
嘉靖怔怔地看着阶下那位身形挺拔、目光灼灼的年轻臣子,胸膛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股久违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猝然涌上心头。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被陈恪这番毫无矫饰、近乎纯粹的赤子之心所震撼。
这朝堂之上,人人都在算计,都在权衡,都在他面前戴着厚厚的面具。
唯有陈恪,一次次地,用这种近乎“愚蠢”的坦率,与他进行着一种近乎“真心换真心”的交流。
这,就是陈恪与所有其他人,最根本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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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听完陈恪的慷慨陈词,眼中的探究渐渐化为一种带着些许感慨的柔和。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日那种高深莫测的轻笑,而是带着一丝释然的意味。
“呵呵……哈哈哈……”嘉靖摇了摇头,手指虚点了点陈恪,“陈卿啊陈卿,你还是这般……直抒胸臆。也罢,与你说话,朕也懒得再绕那些弯弯绕了。”
他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直接而坦诚,仿佛在与一位极信赖的臣子商议家事:“你可知,方才朕说朝中有非议,是试探你不假。但实则,眼下廷推之中,赞同你晋位靖海侯的声浪,反而更高。”
陈恪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了思索。
嘉靖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
喜欢看陈恪这种从军事、经济的天才视角,切换到对朝局需要稍作思考的迟钝,这让他觉得真实、可控。
片刻后,陈恪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陛下,臣愚钝,方才细想,或许有些明白了。诸位同僚如此‘抬爱’,只怕……并非全然出于对臣功劳的认可。其用意,恐怕是希望借着晋爵之机,循例将臣调离上海知府乃至靖海总督的实任,回京荣养,或是转任他职吧。”
他说的很平静,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如此一来,上海这新辟之财源重地,琉球这新复之海疆要冲,自然就空了出来,需得另委贤能。届时,各方势力便可有机会插手其间,分润其利,甚至……更改陛下既定之开海国策。”
嘉靖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淡淡道:“朕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分量极重。表明皇帝对臣子们那点“明升暗降”、“调虎离山”的算计,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陈恪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表态时刻到了。
嘉靖的纠结就在于:既不想寒了功臣之心,又不想被臣子绑架决策,更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毁于一旦。
现在,需要他陈恪来给皇帝一个台阶,一个两全其理由。
他再次起身,深深一揖,语气变得极其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感性:“陛下圣明烛照,既知臣子肺腑,亦明局势微妙。臣……臣窃以为,若陛下觉得臣回京荣养于朝局更为稳妥,臣……绝无怨言。”
他微微停顿,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人情味:“不瞒陛下,臣母年事已高,近年身体时常违和,臣远征在外,每每思之,心中愧疚难安。犬子忱儿,臣此次归来,竟觉生疏了许多……为人子,为人父,臣……实有亏欠。”
这番话,以孝道亲情切入,瞬间将可能的恋栈权位的嫌疑洗刷大半,显得无比真实而动人。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郑重,目光灼灼地看向嘉靖,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忧虑:“臣个人之得失,家族之团聚,相较于陛下之中兴大业,实乃小事。臣所忧者,并非权位,而是……而是陛下呕心沥血开创的这开海局面,这强兵富国之策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说些可能不太中听、却是真正为皇帝着想的话:“陛下,上海非寻常州府,琉球更非普通藩属。此两地,牵涉新军、船厂、火药局、市舶司、乃至与西洋南洋之交通,内中规矩章程,盘根错节,更关乎沿海万千商民之生计期望。此非仅一地之治,实乃一套全新之国策试行。臣……臣只怕,若继任者不解陛下深远图谋,或为旧规所缚,或为私利所驱,未能深刻体察陛下‘开海以强国’之本意,只视其为敛财之途,甚至……因循守旧,改弦更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危机感:“若真如此,则数年心血,可能毁于一旦。如今海上群狼环伺,倭寇虽暂平,然西夷东来,其心叵测。一旦我朝海策动摇,示弱于人,则前功尽弃恐非虚言。舟行海中,调头不易,然倾覆之险,却在一念之间。改革维艰,如逆水行舟,然守成摆烂,却只需一念懈怠即可。臣……实不忍见陛下之国策,因人事更迭而功亏一篑啊!”
陈恪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
首先,他表明态度:我听陛下的,陛下让我回京享福,我立刻就能放下,因为我惦记老母幼子。
其次,他点明关键: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官位,而是陛下您的政策能不能持续下去。我将自己与皇帝的“中兴大业”深度绑定。
最后,他指出风险:这套东西很复杂,换个人来,很可能玩不转,甚至开倒车。
一旦倒退,带来的连锁反应可能是灾难性的。
他没有说自己必须留在上海,而是说“陛下您的政策需要稳定性和连贯性”。
他将选择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嘉靖:是选择满足朝臣们“分蛋糕”的诉求,换来可能出现的政策反复、局面败坏的风险?
还是为了您自己制定的“中兴大业”的可持续性,顶住压力,维持现状?
这就将嘉靖从“赏功”与“制衡”的两难,拉到了“维护自身政策成果”的单一且更高层面的选择上。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嘉靖帝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很清楚,陈恪说的,都是事实。
而维护自己亲手开创的“嘉靖中兴”局面,对他而言,高于一切朝堂争斗和暂时的臣子平衡。
片刻后,嘉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卿之所虑,甚是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