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下一代的善缘（1/2）

寒风卷过京师空旷的街道，檐角冰凌折射着冬日惨淡的阳光。

靖海伯府书房内，却暖意融融，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严冬的肃杀。

陈恪褪去了朝会时的繁复冠服，只着一身靛青色家常直裰，坐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

案头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文书卷宗，皆是兵部、户部及五军都督府送来的，关于此次征琉之役的善后事宜。

他手持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正逐字逐句地审阅一份由督军协理张居正牵头草拟的《征琉功勋叙录并抚恤章程》。

文书写得极是缜密周全，将士斩获、舰船损毁、钱粮耗费、阵亡抚恤、伤残安置……条分缕析，数据详实，可见张居正及其麾下书吏确是下了苦功，并未因与陈恪的微妙关系而有所懈怠。

陈恪的目光在几个关键数据上略作停留，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斩首、俘获数目，与他和俞咨皋、俞大猷等人核验的并无出入。

赏格标准，亦严格参照了嘉靖年初平定倭乱时颁布的《赏功则例》，并适当考虑了跨海远征的艰险，略有上浮，合乎情理。

阵亡将士的抚恤银两、荫子名额，伤残者的安置办法，也都定得颇为优厚，足以彰显天恩，抚慰人心。

“叔大兄办事，确是老练。”陈恪微微颔首，心中暗赞。

在此事上，张居正展现了其作为能臣的务实与高效，并未因派系或个人好恶掣肘，这于国于军，皆是幸事。

他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空白的题本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复核意见。语气极尽谦逊，先充分肯定了张居正等人的劳绩，称其“筹划精当，条理清晰，深体圣主恤下之心”，随后才以商榷的口吻，提出几点细微调整：

其一，对于几名在攻坚首里城时率先登城、却不幸阵亡的低级军官，建议在原有赏格外，再额外追授一级虚衔，并特许其子弟一人入府县官学，以彰其勇，励后来者。

其二，对于战损舰船的修复与新造预算，建议单列一册，详细注明各项工料、匠作费用，以便日后核查，避免浮冒。

其三，亦是重中之重，他特意强调，所有抚恤银两、赏功财物，必须由兵部、户部派专员，会同浙直总督衙门、上海府，直接发放至立功将士及阵亡者家属手中，或由其指定族人代领，需有严格画押凭证。绝不可经由地方州县衙门层层下发，以防胥吏克扣、漂没。

写至最后一条，陈恪笔锋略显沉重。他深知大明官僚体系之弊，多少前线将士用命换来的赏赐，最终落入贪官污吏的私囊！

此番征琉，将士用命，他绝不能容忍此等事情发生。

此举虽会得罪一批地方官，但为了军心稳固，他必须明确表态。

写完复核意见，吹干墨迹，用了靖海伯兼兵部右侍郎的印信，命人立刻送往兵部衙门。

处理完这桩最紧要的公务，陈恪长长舒了口气，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

回京已半月余，除了那次盛大的迎师典礼和宫宴，他深居简出，谢绝了绝大多数宴请拜会，只专心处理此类手尾事宜，倒也清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这位新晋的靖海伯，圣眷正隆，又手握上海巨利、征琉大功，不知是多少人眼中欲结交、攀附甚或试探的对象。

不出几日。

“老爷，”阿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西苑遣内侍来传口谕，万岁爷召您午后进宫说话。”

陈恪闻言，并无意外，只应道：“知道了，更衣。”

嘉靖皇帝如今愈发深居西苑万寿宫，潜心修道，等闲朝臣难得一见。

但对陈恪，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隔三差五便召他入宫，有时是垂询海事、关心上海港及琉球后续安排，有时则只是闲聊，甚至会让陈恪陪侍在侧，看他与蓝道行等道士谈玄论道，偶尔也会让陈恪即兴写一两篇青词。

陈恪换上伯爵常服，披了玄狐斗篷，乘轿前往西苑。

精舍之内，檀香浓郁，嘉靖帝一身道袍，坐于云床之上，气色比迎师那日似乎又好了一些，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淡然。

陈恪行礼后，嘉靖赐坐，并未先问政务，而是指着面前小几上的一篇墨迹未干的青词草稿，含笑问道：“陈卿，你来看看，朕这篇《上元步虚词》，韵脚可还工整？”

陈恪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仔细看了一遍。

平心而论，嘉靖帝于诗词一道，确有天赋，这篇青词遣词造句空灵飘逸，意境深远，尽显帝王气度。

他诚恳赞道：“陛下此文，字字珠玑，意境高远，非臣所能及万一。尤其‘紫府烟霞迎鹤驾，碧落笙歌引凤舆’一联，仙气缭绕，如见真境。”

嘉靖闻言，脸上笑意更浓，摆摆手道：“你啊，莫要尽拣好听的说。朕记得你前些年写的那些青词，自有一股灵动生气，不落俗套。这几年你不在京中，朕看那些翰林们写的，多是陈词滥调，匠气十足，乏味的紧。”

这话已是极高的评价，也透着一丝亲近。

陈恪心中明镜似的，皇帝固然欣赏他的文采，更深层的，或许是眷恋那种唯有在他这个“知根知底”、又屡立奇功的臣子面前，才能偶尔流露的、不带帝王面具的轻松感。

“臣惶恐。陛下谬赞，实是陛下导引有方，臣方能偶得一二句。”陈恪谦逊道。

君臣二人又论了一番道经玄理，嘉靖才仿佛不经意间提起：“上海港年节下的税银，前日已解送入京了。数目甚是可观，解了朕的燃眉之急。你那个‘官护航海’的法子，不错。听说商贾们很是踊跃？”

陈恪心知正题来了，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商路渐通，海波不兴，商贾自然愿往。官护航海，既安商心，亦显天朝威仪，更可小有盈余，补贴军需，一举数得。”

嘉靖点点头，沉默片刻，忽而叹了口气：“琉球之事，你办得利落。然则，终究是动了刀兵。朝中已有议论，言朕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你如何看？”

陈恪神色一凛，知道这是皇帝可能在试探他，也可能是在倾诉压力，无论如何，他都应对得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