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称王争霸：巴蜀征伐三十八（1/2）

暮春的川南，仿佛一块被水浸泡得太久的青灰色巨砚。连绵的阴雨将天地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灰调，山是沉郁的墨绿，江水是浑浊的土黄，连空气都似乎能拧出灰扑扑的水滴。晨雾不再是轻薄的面纱，而是浓浊得化不开的乳白色粘稠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包裹着山峦，吞噬着远近的景物。它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令人不安地蠕动，像是某种活着的、贪婪的巨兽，正耐心地消化着它所笼罩的一切。长江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迷蒙中，失去了一泻千里的气势，成了一条看不见首尾的、在泥沼中挣扎的浑浊巨蟒。人们只能听到它那闷雷般永不停歇的奔流声，低沉而压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不甘咆哮，以及水汽与船舷、岸边礁石无休止地碰撞、碎裂时发出的细微淅沥声，如同无数虫豸在暗处啮噬。

空气湿冷得刺骨，呼吸间满是江水特有的腥气、岸边腐烂水草的沤味，以及泥土深处泛起的阴凉气息。这股湿冷粘腻的感觉，无孔不入地附着在皮肤上，更顽强地钻进骨缝里，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寒意。即便是鲁武卒这些百战精锐身上厚重的甲胄和浸过桐油的戎服，也仿佛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紧密地贴在身上，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与阴寒，磨损着体力，也考验着意志。

姬屯站在粮船的船头，身形挺拔如松，任由湿冷的雾气包裹。这艘吃水颇深的大船，满载着前线将士的希望与消耗，正随着船夫们雄浑而带有几分凄怆悲凉的号子声，“嘿嚯——嘿嚯——”，缓慢而坚定地离开泸州码头，一点点融入那吞噬天地的浓浊雾障之中。号子声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码头上，章夫、尉驷等留守文官武将的身影早已模糊成黯淡的色块，随即彻底消失。那座城墙尚带着新砌痕迹、刚刚开始烙上韩国统治印记的泸州城池，也迅速退为雾海深处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更加黯淡的剪影，最终被完全吞没。姬屯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沉静，似乎要穿透这重重迷障，投向上游那片未知的、注定充满血与火的战场。一名亲兵默默为他披上了一件厚重的防雨油毡斗篷，斗篷边缘很快凝结起细密的水珠。但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湿气，正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绕过一切物理的遮蔽，试图侵蚀他的肌肤，冷却他的热血，动摇他的意志。

“公子，江上风露重，寒气侵体，还是进舱暂避，稍作歇息吧。”参谋姬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真诚的关切。他同样身披斗篷，帽檐下露出的脸庞略显清瘦，颧骨微凸，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在迷蒙的水汽中熠熠生辉，仿佛真能撕开这厚重的迷雾，看清隐藏其后的真相与杀机。

姬屯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传播，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这点雾气，比起临峰山巴人那能穿透皮甲的淬毒箭矢，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痼疾，在前方。”他略一停顿，转入正题，“说吧，前面情况如何？”

他深知，这场深入巴国腹地的征伐之战，关键在于速度与决断。必须趁巴国主力被张开地将军所率的第一军牢牢牵制在合川一线之际，自己亲率的这支偏师迅速沿江穿插，如一把尖刀直捣巴国心腹之地，与第一军形成东西夹击的钳形攻势，一举奠定胜局。任何不必要的迟滞，都可能让本已惊慌的巴人获得喘息之机，重整旗鼓，甚至可能引来一直虎视眈眈的楚国更直接、更危险的干预。时间，是此战最宝贵的资源，也是最大的敌人。

姬尼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几乎与姬屯并肩而立，同时刻意压低了声音，确保话语只在两人之间流转，不被第三人所闻：“禀公子，第一、第二师团刚刚以快马舟船接力送来的军报，情况……不甚乐观。”他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我军前锋按计划顺利抵达江津，但后续进展严重受阻。巴军并未如我们预期般，在合川失利后便士气崩溃，望风而逃。相反，他们在江津以北的临峰山一带集结了重兵，依仗险峻山势，伐木取石，构筑了异常坚固的连环营垒。其营盘布置，据前线将领观察，颇有章法，并非乌合之众的胡乱扎营，而是深得倚角互援、扼守要冲之妙，精准地卡住了我军沿江北上的唯一必经之路。第一、第二师团求胜心切，已组织了数次强攻，然而山道狭窄险峻，敌军据高临下，以滚木、礌石、箭矢覆盖，攻势如瓢泼大雨，我军将士空有勇力，却难以施展，伤亡不小，未能突破敌阵分毫，反而折损了不少锐气正盛的老兵。”

“临峰山……”姬屯低声重复着这个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地名，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潮湿的木质船舷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微响。浓雾虽然遮蔽了他的视线，却遮蔽不了他脑海中根据精细地图和前线军报迅速勾勒出的地形——那是怎样的一片险地！“巴人……何时有了这等能耐，能布置出如此齐整坚固、暗合兵法的营盘？”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与探究，“是他们族中突然冒出了不世出的将才？还是……楚人的手，已经不甘于在幕后，而是直接伸到阵前了？”巴国作为楚国在西南方向传统的盟友和重要屏障，得到楚国的支援本是意料中事，但支援的力度、方式，尤其是是否直接派出现役军吏参战，这其中的差别，将直接决定战局的走向和鲁军需要付出的代价。

“根据前哨斥候的近距离观察，以及零星抓获的、伤势过重无法救治的巴人俘虏口中拼凑出的情报，”姬尼继续汇报，语气愈发凝重，仿佛能拧出水来，“可以确认几点：其一，巴军近年来，尤其是最近半年，所使用的青铜兵器质量确有显着提升，无论是剑戈的硬度、韧性，还是箭镞的锋利程度与规整度，都远非昔日可比。其二，也是更关键的，在临峰山巴军主营盘以及几处重要的前哨壁垒中，我军眼尖的斥候多次观察到少数身着非巴人传统服饰、甲胄制式也略有不同的人物身影，他们常在关键位置指挥调度，其举止气度，极可能就是楚国的低阶军吏或资深士官，在暗中协调、甚至直接指挥布防。”

姬屯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却寒意逼人的冷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如同阴云中乍现的电光：“果然如此。楚国，虽在淮颖之地与魏国武卒纠缠不休，在彭城方向与我国三桓联军对峙不下，却仍有余力，通过他们掌控的‘金道锡行’，向巴国输血续命！看来，不尽快、不彻底地打断楚人伸过来的这条胳膊，巴国这块看似熟透的骨头，就没那么容易啃下来，反而可能崩掉我们几颗牙。” 他顿了顿，飞速权衡着利弊与时机，随即，一道清晰而关键的命令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立刻传令给第一、第二师团主将：暂停一切不必要的正面强攻，稳固现有阵地，加强警戒，深挖壕沟，多设鹿角，避免无谓伤亡，保持对敌压力即可。同时，”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姬尼，“以我的名义，起草一道明令，通告全军，尤其是随军行动的巴人战俘营：凡我军中现有及日后俘获之战俘，无论其原本身份，在此后的作战中，若能立下军功——无论是探明重要敌情、引导可行小路、阵前斩获敌首，抑或是率先登上敌军营垒者，只要核实无误，可立即免除其奴隶身份，当场编入我鲁武卒战兵序列，享受与鲁人士卒同等的军饷、粮秣乃至战利品分配待遇！此令，即刻生效，前线各级将佐需严格执行，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克扣！”

姬尼闻言道：“公子此令，石破天惊！必能极大激励军中敢战之士，更可惑乱巴人军心，或可收意想不到之奇效！属下立刻亲自去起草文书，安排最得力的快船信使，以最快速度将命令送达前线各营，务必使每一个什长、每一个战俘都知晓公子的恩典与决心！”

“嗯，”姬屯点了点头，对姬尼的领悟力和执行力感到满意，随即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还有，出发前，泸州卫想方设法凑出来、紧急送来的那五百套新淬火的铁甲，要尽快配发下去，优先装备第三师团的前锋锐士。他们将是撕开临峰山防线的尖刀，必须用最好的装备武装起来。传令全军，加速行进，原定七天的日程，只可提前，不可延后！七天后，我必须站在江津前线，亲眼看看，是楚人帮着巴人修的营盘硬，还是我鲁武卒的铁甲坚、战刀利！”

“诺！”姬尼毫不犹豫地领命，声音铿锵，“铁甲已按公子吩咐，陆续发放至第三师团，将士们士气高昂，求战心切。属下以性命担保，七日内大军必抵江津，绝无延误！”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姬屯的神色，见其虽然面容冷峻，但眼神清明，显然思绪清晰，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公子，此外，国内（鲁国）有加密消息通过黑冰台的渠道传来。”

姬屯的目光从迷雾笼罩、波涛暗涌的江面收回，转而凝视着姬尼，示意他继续：“讲。不必忌讳，直言便是。”

姬尼组织了一下语言，确保信息准确、条理清晰：“是。自去年我鲁国三桓联军合力，历经苦战夺取彭城之后，一直与疯狂反扑的宋、楚联军在彭城周边大小城邑、山川关隘间反复拉锯争夺，战事长期处于胶着状态，双方伤亡皆重，谁也无法取得决定性突破。然而，最新传来的消息显示，转机或许已现——宋国主力部队在其西部边境，与魏国武卒进行了一场大规模野战，结果遭遇惨败，损兵折将超过三万，其车兵精锐几乎损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