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称王争霸:巴蜀治理二(2/2)

“一千……”章夫低声重复了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坚硬的石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方。那些在泥水中蹒跚、在皮鞭下沉默劳作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个冰冷的、维系他个人权势、家族未来和这片土地产出的“活”的筹码,是如同耕牛、铁犁、种子一般的、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一种对人力近乎贪婪的、永无止境的需求,如同这川南雨季疯狂滋生的蔓草,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疯长、蔓延。

他深知,这不仅是他章夫一人的困境,这是整个泸州,乃至整个韩国在巴蜀急速扩张、试图消化新领土过程中面临的普遍而深刻的窘境。王廷慷慨的“军功授田”策,画下了一张张诱人的、描绘着未来富庶与权势的巨大饼图,但要将这纸面上的产业变为实实在在的、能稳定产出粮食、供养私兵、传之后代的稳固基业,需要填进去的,是海量的、近乎无底洞般的人力。本地残存的、心怀异志且往往体弱不堪的夷人,数量远远不够,且难以信任,如同随时可能反噬的蛇。于是,战争俘获的、被剥夺了一切的奴隶,成了最快捷、也几乎是唯一可靠且可持续的答案。这种依赖,一旦开始,便如同染上了阿芙蓉瘾,剂量只能越来越大,难以停止,直到将整个统治结构都建立在这脆弱而残酷的基石之上。

章夫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如这暮色下的泸水,将这份如同巨石压胸般的焦虑强行压下,转而问起了或许能带来一丝慰藉的家事,声音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夫人……除了派你等前来,可还带了什么话?家中一切可还安好?公子和小姐……”

章禄见状,知道将军心系家人,连忙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未沾湿气的信件,双手高高呈上,如同献上珍宝:“将军,这里有夫人的亲笔信。夫人和公子小姐一切均安,只是挂念将军尤甚。大公子近日又考入阳翟讲武堂了,小公子正在备考兵团堡,小姐则跟着夫人学管家,都懂事得很。” 他试图用家常话冲淡一些凝重的气氛。

章夫在马上微微俯身,接过那封带着章禄体温和一路风尘的信件。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那方象征性的火漆,就着暮色四合、愈发昏暗低沉的天光,展信阅读。信纸上,是夫人那熟悉的、娟秀中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刚劲笔迹,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她执笔时微蹙的眉尖。字里行间,充满了殷切得几乎要溢出的问候,反复叮嘱他巴蜀之地瘴疠横行、蛮夷凶悍,定要保重身体,勿要事事躬亲,以至劳累成疾,字字句句,皆是关切。

随后的核心内容,则是详细说明了这一百三十二名仆役的构成与用途:其中有三十名是懂得筑城、木工、冶铁的匠户,是建设坞堡的核心力量,夫人特意指出,领头的鲁师傅曾参与过上党城防的修缮,经验老到,可堪重任;有五十名是章家多年的世仆,几代人都为章家效力,善于耕作管理,熟知章家的规矩田法,可委任为各处的管事,监督奴工;另有五十名是骁勇忠谨、家世清白的部曲子弟,皆弓马娴熟,对章家忠心不二,可作为庄园的护卫骨干,由一名叫做章悍的远房族侄带领,此人武艺不俗,且性情悍勇,忠心可靠。

最后,夫人的笔触略显凝重与无奈地提到,她已在家乡尽力搜罗适龄女子,但路途遥远险阻,盗匪出没,且娘家与各亲戚处也多有需求,能带来的不过是杯水车薪,且中原女子未必能适应此地酷烈水土。她明确建议章夫在当地“便宜行事”,或购买驯顺的夷女,或与其他将领交换婢女,务必先让核心的部曲、老兵成家,授予田宅,使其有恒产而有恒心,方能真正安定人心,扎根于此,否则军心浮动,终是隐患。信的末尾,夫人写道:“……妾闻巴蜀地险人蛮,夫君当以安众心为要。庄园坞堡,乃我家百年之基,奴工之用,不可吝啬,亦不可不防。望夫君慎之,重之。勿以妾为念,惟愿君安。”

“百年之基……”章夫默念着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仿佛能感受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夫人写下它们时,那份混合着期盼、忧虑与决绝的郑重。他将信仔细地折好,仿佛在折叠一份无比沉重而又必须肩负的责任,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贴身的怀中,靠近心口的位置。他抬眼,望向西边泸州城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望向他那正在泥泞与汗水、焦土与新生中艰难孕育的庄园和坞堡的所在地。

夕阳的余晖正极其艰难地试图穿透那厚重得令人绝望的云层,将天空的边缘染成一种病态的、不祥的酡红色,如同稀释的血液,泼洒在那些忙碌的工地、新翻的田垄、蜿蜒的泸水以及远处沉默而幽暗的连绵山峦之上。那里,不仅仅是一座用于防御的、冰冷的、由石头和木材构成的堡垒,更是一个微缩的、独立的、拥有自身运转法则的王国雏形正在血与泥中孕育。他,章夫,将不仅是韩王敕封的、掌管一方军政的泸州太守;也将是自己这五千亩庄园土地上,说一不二、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领主,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主宰。这种集军政大权与土地垄断于一体的模式,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泸州、在夷宾、在所有韩国新征服的土地上被复制着,如同雨后的菌类,在湿润肥沃的土壤上迅速蔓延。

数以百计、千计的军功庄园正在形成,它们的主人,是像他一样手握兵权、又在征服中获赐大量田产的将领。他们,正在成为这片土地上新兴的、根基深厚的军事贵族阶层。他们的命运,已经与脚下这片用剑与火夺取的土地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权力与荣耀,源于无情的战争,也必然依赖于对脚下这片土地,以及附着于其上的、那些沉默的、被驱使的人力的绝对控制。这条路,已然开启,便再无回头可能,只能向前,不断巩固,不断扩张,直到与这片土地彻底同化,或者……被新的浪潮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