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称王争霸:巴蜀治理一(2/2)
“大人明鉴,”尉驷的笑容更苦,带着几分属于下级面对上级质询时的无奈,也掺杂着几分属于边地将吏在残酷现实中磨砺出的、特有的现实与狡黠,“那些俘虏,数量看着不少,可一分下去,就如杯水车薪了。早已被各营、各即将成立的卫所将领,如同渴马奔泉般争抢着‘认购’一空。如今各卫所初立,百废待兴,开荒要人,筑城要人,修路要人,搭建营房屋舍要人,哪一样不需要大量人手?光靠将士们自己放下刀剑拿起锄头,累死累活,也绝对赶不及抓住这春耕的尾巴,误了农时,下半年乃至明年的军粮便无着落。有了这些奴工驱使,各项进度何止快了一倍?下官此举,也是顺应军心、迫于急务所需啊……谁能料到,少府派来的中官们,动作如此之迅捷,如同嗅到血腥的鹰隼,这就要来全盘接手了。”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如今我们手上,除了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大部分还需供应军队和未来移民),便是此次售卖俘虏所得的那些黄白之物(金银)最多。可大人您也知道,在这初定未久、商路未通的荒僻之地,金银有时还真不如一把能下锅的粟米、一个能下田耕作的健奴来得实在、管用。”
章夫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江对岸那云雾缭绕、林木幽深仿佛无尽的山峦。那里是西南夷繁衍生息的老巢,是危险的敌人盘踞之地,却也是潜在的、源源不断的奴隶来源,是维持他们这套征服机器运转的“燃料”产地。他何尝不知,这种对廉价乃至无偿人力的深度依赖,犹如饮鸩止渴,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军队原有的战斗力,养成将领和士卒好逸恶劳、依赖剥削的习气,甚至可能从根本上扭曲这片新土地未来的社会结构与生产关系,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基于人身依附的庄园经济。然而,现实的压力巨大无比——王命要求的开拓速度如同鞭子抽在身后,后方转运粮秣兵员的艰难,本地人力(即便有残留的,也大多心怀仇恨不可信任)的严重不足,以及将士们对于快速积累财富(在这些拓殖者眼中,能劳动的农奴本身就是极其重要的财产)的强烈渴望,都使得这条看似便捷的路径,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魔鬼般的诱惑力。
这是一种近乎成瘾性的依赖,明知其长远之害,短期内却难以摆脱,反而为了维持现状、追求发展,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加大“剂量”,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军事行动,去捕获更多的“人力”,才能维持这架庞大的征服机器高速运转,才能让这数万手持兵器、心怀期待的“征服者”,能尽快看到安身立命的希望,从而在此地安定下来,最终形成类似历史上欧洲条顿骑士团在东欧易北河沿岸建立军事殖民地,最终演化出容克军事贵族那样的、与土地和军事权力紧密结合的稳固统治阶层。这不仅是军事征服,更是一场深刻的社会结构植入与再造,为整个民族保留充沛的武德。
“此事……我知晓了。”章夫最终没有深究,既未赞扬也未斥责,只是将这一页轻轻揭过,话锋顺势一转,“鲁武卒的后卫人马,明日便要开拔,继续沿江向北推进了吧?”
“正是。姬屯将军所部,兵锋锐利,攻势迅猛,一路攻城拔寨,所获俘虏极多。”尉驷立刻领会了章夫未竟之意,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太守大人,机不可失。下官恳请您,今晚务必在府中设下丰盛酒宴,隆重款待姬屯将军。下官听闻,姬将军平生最好两物,一为美酒,二为快马,且性情豪爽,重江湖义气。若能借此机会,与他杯盏交错,畅饮尽欢,建立起私下里的情谊,那么,日后我们泸州这五个新设的卫所,或可继续从其军中,优先、乃至以优惠价格购得其俘获的战俘。这对于我等尽快恢复泸州生产,稳固我韩在此地的统治,实乃至关重要的一步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热切与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源源不断的奴工被押送过来的场景,“有了充足的人力,我们便能开出更多的荒地,修建起更坚固的堡寨,让将士们能更快地分到承诺的田产,看到安家立业、传宗接代的真切希望!否则,光靠我等麾下这些兵将,以及本地那些残存的、多半心怀叵测、难以信任的夷人,这泸州,何时才能真正变成我大韩安稳的粮仓和可靠的兵源之地?”
章夫深深地看了尉驷一眼,目光复杂。这个下属,不仅精于实务,善于理政,更深谙这征服之地生存与发展的、那些无法摆在明面上的“潜规则”。他说的,句句都是冰冷而真实的现状,也是这套残酷拓殖逻辑下的必然选择。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光靠王化的仁义说教是不够的,更需要的是这种基于利益交换的、赤裸裸的结盟与手段。
“攻破泸州时,姬屯看在以往情分上,分给我们的那五千战俘呢?”章夫似乎是想最后确认一下家底,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地随口一问。
尉驷脸上的苦笑第三次浮现,这一次带着更浓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大人,方才下官已经斗胆禀报过了,早都售卖、分配完毕了。如今各卫都眼巴巴地等着新的奴工来源,下面怨言已起,都担心自家分到的荒地无法按时开垦,误了农时。谁知道那些阉……少府派来的中官们,来得如此之快,丝毫不给我等缓冲之机!”他再次强调了“来得太快”,语气中的不满几乎难以掩饰。
章夫不再多言,只是望着浑浊的江面,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闷热、湿漉与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一并排出。“罢了。时势如此。鲁武卒明日即要开拔,时机转瞬即逝。你立刻去着手张罗酒肴,务必要丰盛,体现出我泸州方面的诚意与敬重,不要吝啬钱财。我亲自去拜会姬屯将军,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今晚务必拨冗赏光。”
“诺!下官这就去办,定不辱命!”尉驷躬身领命,脸上那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终于明显起来,转身便匆匆离去,步伐迅捷而有力,很快便消失在码头熙攘忙碌、汗流浃背的人群之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混浊的江河。
章夫则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良久未动。暮春的江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着他那已显花白的鬓角,却丝毫吹不散那弥漫在天地之间的、令人烦闷的湿热,也吹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关乎数万人生计与未来的思绪。他望着脚下那浑黄奔流、永不疲倦的江水,这江水千百年来,不知将见证多少王朝兴替、多少民族的征服与被征服、多少人的奴役与被奴役。如今,又一轮新的、以国家和王权为驱动的征服与拓殖循环,在这片被命名为“泸州”的土地上,由他,和他麾下这些即将卸甲扶犁的将士们,亲手拉开了沉重的大幕。他们不仅是手持利刃的征服者,也将是这片土地上,未来新兴的、与土地和军事权力紧密捆绑的军事贵族阶层的奠基者。而推动这一切,使其能以超乎寻常速度运转起来的加速器,正是那看似不起眼、实则至关重要的“人力”——那些在战争烽火中被捕获,在临时设立的市场中被如同牲畜般交易,在无尽的原野、田地里、工地上被驱策劳作的奴隶。韩国的国运,在这片广袤而富饶的巴蜀之地,正以一种混合着铁血兵戈、强制垦殖与残酷奴役的复杂方式,深深地、也是痛苦地,扎下它最初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