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称王争霸:天行有常三(2/2)

宋毋忌的声音平和而稳定,不高不亢,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回禀大王。依上古之零星记载,及我辈多年考据探赜,认为元气广大,充盈宇宙,则称昊天;而人之所尊,其位最崇者,莫过于帝。将此至高无上之存在,托付于苍茫昊天之上,故称上帝。” 他的解释,刻意绕开了儒家充满伦理诠释的阐释路径,试图将“上帝”这一概念,从过于伦理化、政治化的语境中,拉回到一个更原始、更具形而上色彩、近乎宇宙本源或终极法则的“天道”层面。

他的同道正伯侨立刻接口,他的声音则显得比宋毋忌更为激切一些,带着一种布道者特有的热情与笃定,矛头几乎不加掩饰地直指孟轲那套在他看来空疏无用的理论:“大王明鉴!我天道教之要义,一直推崇,‘创物者’,乃是沟通神明、体现天意之阶梯!上帝作为造物之主,化生万物,其意志必然倾向于将更大的事业、更多的眷顾,托付给那些脚踏实地、勇于探索、善于‘创物’的实干之士,而非那些只知空谈道德、不切实际、于国于民无尺寸之功的……清谈之士!” 他显然在最后关头,将几乎脱口而出的“伪君子”一词,硬生生改为了稍显温和的“清谈之士”,但其批判的锋芒与指向,已表露无遗,如同出鞘的利刃。“《论语》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此言固然有理。然,若其身虽正,却无创物利民之实绩,于国家之富强何益?于百姓之福祉何益?此非真仁义,乃迂腐之见也!”

此言一出,满殿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与低议。这几乎是毫不客气地直接指责孟轲,乃至整个主流儒学体系,是“空谈误国”、“迂腐无用”!一些崇尚儒学的官员,如几位博士和司经局官员,脸上已明显现出愤慨与怒色,若非在御前,只怕早已出声驳斥。

孟轲涵养再好,面对如此当面的、近乎人身攻击的尖锐攻讦,脸上那维持了许久的温文尔雅的笑容也终于彻底僵硬、消散。他那双原本平和凤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愠怒,但旋即又被强大的理智与在御前必须保持的礼节强行压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不快尽数压下,然后转向正伯侨和宋毋忌所立的方向,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节,只是声音里已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冷意与疏离:“轲才疏学浅,适才所言,若有不周不到之处,徒惹方家贻笑。儒学博大精深,轲不过略知皮毛。还请伯侨兄、毋忌兄,不吝赐教一二,以解轲之惑,亦使殿内诸公得闻高论。” 他将“赐教”二字咬得稍重,带着明显的反讽意味,场面上的火药味顿时变得浓烈起来,学派之争的硝烟弥漫在原本庄重的经筵殿堂之中。

眼看着这场旨在探讨治道的经筵,即将彻底演变成一场儒家与天道教之间,关乎义理、信仰与实用价值的激烈学派之争,而韩王最初所关心的、如何解决现实困境的具体策略,却在这看似热闹、实则空洞的言辞交锋中,被悬置了起来,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应。

韩王牛马任高踞御座,冷静地俯瞰着台下神色各异的臣子们——有的面露愤慨,紧握笏板,为孟轲和儒学辩护;有的则眼神游移,若有所思,似乎被不同的观点所触动;还有的则事不关己,低眉顺目,仿佛眼前这场争论与己无关。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感,如同这殿外厚重的积雪,压在心口。这种脱离实际、空对空的学派争论,除了消耗宝贵的时间与精力,于解决国库的空虚、于强化军队的武备、于打破旧族的桎梏,这些实实在在的困局,毫无裨益。他想要的,是能打破当前僵局的具体策略,是能增强国力的切实办法,是能付诸行动的清晰蓝图,而不是这些看似高深莫测、引经据典,实则虚无缥缈、互相攻讦的“义利”之争和门户之见。

一股熟悉的胀痛感再次侵袭着他的眉心,他抬起手,用指节用力揉了揉,试图驱散那不适与烦躁。他不再去看台下争论渐起的双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侍立在御案之侧、密切关注着会场动态的经筵官韩青,微微摇了摇头,沉默地递过一个明确的眼神。

韩青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辩论,同时更时刻留意着韩王的神色变化。见此情景,他立刻会意,知道这场经筵已不宜再继续下去。他上前一步,走到御案与讲席之间的空地上,面向众臣,声音洪亮而清晰地打断了即将升级的争论:

“时辰已至,讲筵将毕!孟先生今日阐发经义,引据详实,深入浅出,令人启发;诸位臣工随后各抒己见,亦显拳拳忧国之心,殊为可嘉。然殿下连日操劳,现已倦矣!今日经筵,到此为止——恭送大王!”

他的话语如同最终的裁定,在殿堂中回荡。声音落下,殿内出现了一瞬间的绝对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随即,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是文武百官整齐划一、躬身行礼时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那山呼海啸般的“恭送大王——!”的声浪。

韩王牛马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玄色的常服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他没有再看台下任何人,没有对刚才的争论做出任何评判或总结,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流露,径直转身,从后厅那垂下的锦缎帘幕之后悄然离开。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那片象征着内廷深处的阴影之中,仿佛将殿外那肆虐的风雪与殿内尚未平息的思想涟漪,一同隔绝在了身后。

殿内,只留下满殿心思各异、表情复杂的文武百官,炭火盆中银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依旧不知疲倦、仿佛要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隆冬时节酷烈而无情的风雪呜咽。

风雪呜咽,经筵虽散,但这场关乎韩国未来道路、关乎治国理念深层冲突的思想交锋,才刚刚显露出其冰山一角,埋下了未来更多争论与变革的种子。新旧观念的碰撞,传统义理与现实需求的张力,如同这冬日里殿内竭力维持的暖意与殿外砭人肌骨的严寒之间持续不断的抗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一箭刺穿伪史迷雾,历史真相如雷轰鸣,幻术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