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阆中骨(2/2)
粮仓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竹简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沈砚之忽然发现,这些冰冷的木牍上,其实刻着一条血脉的轨迹——从张阿大到张狗儿,再到张小宝,三代人的命运,都系在蜀汉这架战车上,最终碾落成泥。
“苏大人,你看这军户册上的籍贯。”沈砚之指着竹简上的地名,“建兴六年的士兵,七成是阆中本地的;到了延熙年间,三成是南中迁来的流民,两成是从江州调过来的罪犯。”
苏临洲猛地抬头:“这说明什么?”
“说明本土的丁口已经快耗尽了。”沈砚之的声音很沉,“蜀汉四十年,北伐十二次,每次征兵都像从地里刨红薯,先刨熟土,再刨生土,最后连石头都刨出来了。”
赵承宗忽然从粮仓角落拖出一个陶罐,倒出一堆锈迹斑斑的铁器——是些断箭、矛头,还有半个头盔。“这些是去年在城外乱葬岗挖出来的,上面都刻着字。”他捡起一支断箭,箭杆上“阆中李”三个字依稀可辨,“县太爷说晦气,让扔了,我想着都是些人命,就收起来了。”
沈砚之拿起那半个头盔,内侧的皮革已经朽烂,却还能看到用朱砂写的“狗”字。他忽然想起景耀六年的冬天,成都城破时,他在乱军里看到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怀里揣着半截木牍,上面刻着“张小宝”三个字。
“赵县尉,阆中现在还有多少户人家?”苏临洲问。
“不到五千户了。”赵承宗望着粮仓外的嘉陵江,“章武年间有八千多户呢。去年逃难的、战死的,走了一多半。”他忽然指向江对岸的山坡,“那里原来有片桃林,每年春天开得像火一样,建兴九年被征去种了粟米,后来打仗没人管,就荒了。”
沈砚之和苏临洲走到江边时,夕阳正把嘉陵江染成金红色。江面上漂着些断木残枝,是上游冲下来的。苏临洲忽然指着岸边的浅滩,那里散落着些白骨,被江水冲刷得洁白如玉。
“赵县尉说,那是建兴六年运粮队翻船时留下的。”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哑,“三百多个民夫,连人带粮都沉江了,只捞上来这几根骨头。”
苏临洲蹲下身,捡起一块细小的骨片。骨片很轻,仿佛一捏就碎,却带着江水的寒意,冻得他指尖发麻。他忽然明白,蜀汉的灭亡,或许从来不是某个英雄的失误,而是无数根这样的骨头,堆成了压垮王朝的山。
“先生,我们回去吧。”苏临洲站起身,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回去之前,再去看看那片桃林。”沈砚之说。
江对岸的山坡上,果然有片荒芜的土地。断墙残垣间,几株桃树歪歪扭扭地长着,枝头挂着几个干瘪的桃子。沈砚之摘下一个,果皮已经发皱,咬一口,又涩又苦。
“当年种粟米,是为了北伐的粮草。”沈砚之望着远处的群山,“可到头来,粟米没保住蜀汉,连桃花都看不到了。”
苏临洲忽然从怀里掏出那片刻着“张狗儿”的木牍,轻轻放在桃树的树洞里。“这样,他就能看见桃花了。”
暮色渐渐笼罩了山坡,嘉陵江的水流声越来越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诉说。沈砚之知道,他们在阆中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答案的一部分——那些埋在土里的骨,漂在江里的魂,还有刻在木牍上的名,共同写就了蜀汉最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