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文化认同的消失(2/2)

对“荆襄集团垄断”的不满,推动知识分子转向。蜀汉的学术资源(太学、藏书)被荆襄学者垄断,益州知识分子难以获得发展机会。陈寿年轻时“勤学,师事谯周,仕蜀为观阁令史”,却因“非荆襄籍”而长期不得升迁;李密(《陈情表》作者)“以文学显”,却“仕蜀不过郎官”。这种压制让益州知识分子意识到:蜀汉并非“天下士人的乐园”,而是荆襄集团的“私人领地”。他们对蜀汉的认同,逐渐让位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

曹魏的“招抚政策”,加速了认同转移。司马昭掌权后,针对益州知识分子推行“招降纳叛”政策:“蜀士来降者,量才录用,不咎既往”。许多益州学者通过“通使、书信”与曹魏士人往来,如谯周与陈群(曹魏司空)有书信交流,讨论“经学大义”;张翼之子张微“私入洛阳,见司马昭,论蜀魏形势”。这些交流让他们意识到,曹魏并非“篡汉逆贼”,而是“能容纳士人的政权”。景耀五年(公元262年),甚至有“蜀地学者二十余人,私往洛阳求学”,认同转移已悄然发生。

知识分子的“沉默”或“支持投降”,是认同转移的最终表现。绵竹之战后,成都城内的知识分子大多保持沉默,无人像刘谌那样“哭谏”;当谯周提出降议时,也无学者公开反对。陈寿在《三国志·蜀书》中,虽未直接否定蜀汉,却将其与曹魏、东吴并列,承认其“割据”性质,这种书写本身就是认同转移的结果。知识分子的转向,意味着“正统叙事”失去了最后的“吹鼓手”,政权的精神支柱彻底崩塌。

四、民间信仰的变迁:从“汉家神社”到“地方崇拜”

文化认同不仅体现在精英阶层的思想中,更体现在民间的信仰与习俗里。蜀汉初期,民间祭祀仍以“汉家神社”(如汉高祖、汉武帝庙)为主,象征对“汉室”的延续认同;到后期,民间信仰逐渐转向“地方崇拜”(如蜀王杜宇、李冰、诸葛亮),这种变迁反映了民众从“认同汉室”到“认同蜀地”的转变,是文化认同消解的最底层表现。

“汉家神社”的衰落,始于祭祀规格的降低。刘备时期,成都、汉中皆设“汉高祖庙”,由官府主持祭祀;诸葛亮时期,因北伐需要,缩减“汉家神社”的祭祀开支,转而祭祀“战神”(如关羽、张飞);到刘禅时期,“汉家神社”的祭祀几乎停止,“岁时祭礼,皆由民间自发,官府不问”(《华阳国志·礼俗志》)。这种官方支持的撤离,让“汉家神社”失去了象征意义,民间对“汉室”的记忆日益模糊。

“地方神只”的兴起,填补了信仰空白。蜀王杜宇(传说中的“望帝”)、都江堰治水功臣李冰,本是益州本土的历史人物,蜀汉后期被民间尊为“守护神”,祭祀规模远超“汉家神社”。成都平原的百姓“春祭李冰,秋祭杜宇”,祈求“风调雨顺,远离兵灾”,这些祭祀与“汉室”无关,只关乎蜀地的安宁。甚至诸葛亮也被纳入地方崇拜——成都百姓在武侯祠祭祀他,并非因为他“兴复汉室”,而是因为他“治蜀有功”,这种“去政治化”的崇拜,反映了民众对“实用主义”的选择。

“巫鬼信仰”的复兴,削弱了“正统”的精神控制。益州本土的“巫鬼信仰”(如占卜、祭祀鬼神)在刘备、诸葛亮时期曾被压制,到蜀汉后期因“政令松弛”而复兴。民间通过“巫祝”占卜国运,多得到“汉祚已尽,蜀地将易主”的谶语,这些谶语虽荒诞,却反映了民众对蜀汉的失望。《三国志·后主传》注引《蜀记》记载,景耀六年(公元263年),成都城内“巫者沿街呼‘魏师至,蜀当亡’,百姓竟相信之”,民间信仰已成为动摇政权的力量。

民间信仰的变迁,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蜀汉政权未能将“汉室正统”的认同植入民众的日常生活,民众最终认同的是“蜀地”而非“汉室”。当曹魏伐蜀时,百姓“不忧汉亡,只忧兵灾”,这种态度背后,是“地方认同”对“正统认同”的完全替代。文化认同的消解,让蜀汉在军事失败后,连最基本的“民心抵抗”都无法组织,灭亡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结语:精神纽带断裂的必然结局

蜀汉的灭亡,不仅是军事、政治、经济的失败,更是文化认同的崩塌。“汉室正统”的叙事因地理局限与时间流逝而稀释,“荆襄文化”的排他性加剧了与益州本土的隔阂,知识分子的转向抽走了叙事的传播者,民间信仰的变迁则反映了底层认同的转移。当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蜀汉的精神纽带彻底断裂,政权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基础。

历史上,许多偏安政权都面临类似的困境:东晋的“侨姓文化”与“吴姓文化”冲突,南宋的“中原记忆”与“江南认同”并存,南明的“正统叙事”与“地方利益”脱节。那些能延续更久的政权,往往在文化认同上更具包容性——东晋吸纳江东文化,南宋融合江南习俗,从而构建起新的认同基础;而蜀汉的文化排他性,使其始终未能完成从“外来政权”到“本土政权”的转变。

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从文化层面看,在于它未能构建起超越地域、阶层的文化认同,反而因“正统叙事”的僵化与“荆襄文化”的排他,加剧了内部的文化分裂。当一个政权失去了精神上的凝聚力,当民众不再认同它的“合法性”,即便有天险可守、有军队可用,也终将在历史的浪潮中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