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霜刃(2/2)
我提起笔,蘸饱了墨,屏息凝神,在那洁白的纸页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如是我闻……”
字迹端正,笔画清晰,带着一股不容摧折的韧劲。
窗外的雨还在下,屋内寒气逼人。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却成了这绝望困境中,唯一的、不屈的节奏。
我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这十部《金刚经》,就是我的战场。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变得绵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紧绷的神经上。屋内,那盆微弱的炭火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暖意也被潮湿的寒气吞噬。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笔,每一次蘸墨,都感觉关节像是生了锈。墨汁在砚台里也显得格外浓稠,带着一股劣质的胶臭味。
“才人,歇歇吧,喝口热水。”挽月将一杯勉强算得上温热的茶水递到我手边,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她的嘴唇冻得发紫,不断呵出白气,自己却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
我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纸面。“还有不少,不能停。”声音因为寒冷和专注而有些沙哑。我知道,一旦停下,被寒冷和绝望侵蚀的身体可能就很难再提起力气。我必须一鼓作气。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天色由灰白转为沉沉的黛青,最后彻底被墨黑吞没。挽月点起了那盏光线昏黄、油烟味呛人的油灯。灯影摇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抄写的过程,是体力与意志的双重煎熬。寒冷让思维变得迟钝,手指麻木,字迹却不敢有丝毫潦草。我知道,贵妃的人正等着挑错。每一笔,每一划,都必须精准、清晰,如同刀刻。这不仅是抄经,更是一场无声的抗争。
夜深了,挽月支撑不住,伏在桌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手腕酸痛难忍,眼睛干涩发胀,寒冷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骨头。有那么几个瞬间,意识几乎要模糊,眼前的字迹开始重叠、晃动。
(这种油灯,内务府配给低位妃嫔的灯油总是掺了杂质,燃烧不稳定,灯光也格外昏暗。)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让神智瞬间清醒。不能倒下,绝不能。我想起父亲教导我写字时的严厉与期望,想起家族蒙冤时的不甘,想起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想起贵妃、太后那冰冷的审视……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支撑着我的、倔强的力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笔下的经文,此刻读来,竟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这深宫中的荣辱得失,权势倾轧,不也正如同梦幻泡影吗?但身处其中,谁又能真正作如是观?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悠长而飘忽。我终于抄完了最后一部经文的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的瞬间,整个人几乎虚脱,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而微微痉挛。
看着桌上叠放整齐的十卷经文,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微光。字迹从头至尾,始终保持着一种惊人的工整和清晰,甚至透着一股超越肉体痛苦的冷静。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在这般恶劣的条件下,竟能完成得如此……完美。
挽月被梆子声惊醒,看到我面前厚厚的经文,又看到我苍白如纸、眼下乌青的脸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才人……您,您一晚上没睡?”
我勉强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完成了就好。”
她赶紧扶我到床边休息,又去将那点冷掉的茶水热了热。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浑身像是散了架,但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这场较量,至少这一回合,我没有输。
七天期限到了最后一日,钱嬷嬷准时出现。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讥诮。然而,当她拿起那厚厚一沓字迹工整、毫无错漏的经文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
“这……这都是你抄的?”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像刀子,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作弊的痕迹。
我微微颔首,声音因疲惫而微弱,却清晰:“臣妾不敢怠慢贵妃娘娘吩咐,日夜赶工,幸不辱命。”
钱嬷嬷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卷起经文,带着人走了。
他们走后,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恍惚中,只觉得浑身滚烫,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置火炉。耳边是挽月焦急的哭喊声,还有似乎很遥远的、嘈杂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一个沉稳的、带着药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寒气入骨,忧思过度,加上劳累……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我开副方子,按时服用,需静养些时日。”
是陈太医。他终究还是来了。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中看到陈太医凝重的面色,和挽月哭红的双眼。窗外,似乎有阳光透进来,但依旧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这一次,我活了下来。但我知道,贵妃的打压绝不会就此停止。皇帝的南巡才刚开始,漫长的两个月,还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这场寒冬,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