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红(2/2)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很轻,带着迟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沈才人可在?内务府派奴婢来送这个月的份例。”

挽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宫女,年纪看上去比挽月还小,身子单薄,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几锭小小的银块,一些散碎铜钱,还有一匹颜色灰扑扑、质地粗糙的布料。

“放桌上吧。”我说。

小宫女怯怯地走进来,将托盘放下。她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带着点泥垢,放下东西时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才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她小声说,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从桌上的银块里拈起一小块,大约一两重,递给她,“天黑了,拿着买个热饼子吃。”

小宫女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小块银子,手微微颤抖着,不敢接。“才人……这、这不合规矩……奴婢不敢……”

“拿着吧。”我把银子塞进她手里,“我问你,你叫什么?在哪处当差?”

她的手心都是汗,冰凉。攥紧了那小块银子,她像是得了莫大的勇气,声音依旧很小,但语速快了些:“奴婢……奴婢叫小梅,在、在花房帮着做些杂役……刚才是替管事的姐姐跑腿……”

花房?那是在皇宫的角落,比这西偏殿更不起眼的地方。

“嗯,去吧。”我点点头。

小梅如蒙大赦,又像是感激,匆匆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了。

“才人,咱们本就……”挽月看着那少了一块的份例银,有些着急。

“我知道。”我打断她,“但这宫里,有时候,一点小恩惠,比金银更有用。”我看着她不解的眼神,解释道,“你看她的手指,沾着泥土,是真正做事的人。花房消息不算灵通,但往来送花草,总能听到些风声。这点银子对我们杯水车薪,对她,或许能换来几分日后或许有用的善意。”

挽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拿起那匹灰布,料子粗糙扎手。“这料子,做两身里衣倒是够了。”外在的光鲜,此刻于我,是负累。

我们简单洗漱后,吹熄了那盏光线昏黄、油烟味呛人的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我睁着眼,毫无睡意。挽月在地铺上翻了个身,呼吸渐渐均匀,但偶尔会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屋外,远远传来打更太监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笃——笃——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声音穿过层层宫墙,到达这里时,已经微弱得像是幻觉。

更清晰的是隔壁院落不知哪位妃嫔隐约的、用箜篌弹奏的曲子,断断续续,调子哀婉,像夜鸟的啼哭。还有老鼠在顶棚上跑过的窸窣声,以及风穿过破旧窗纸缝隙时,那细微的、如同叹息的呜咽声。

(这种夜晚,紫禁城里有上千间类似的屋子,上演着各自的悲欢。)

我闭上眼,父亲临行前那双充满不甘与担忧的眼睛,母亲强忍泪水的面容,家中被查抄时的混乱景象……碎片般在脑海中翻涌。最后,定格在今日钱嬷嬷那张带着假笑的脸,和那句软糯却冰冷的警告。

“安分守己……”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在这吃人的地方,安分守己,只怕死得更快。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枕边,那里放着我唯一带来的、属于过去的东西——一支普通的银簪,簪头是一朵简单的梅花。这是及笄那年,父亲所赠。我摩挲着那冰凉的花瓣,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记得童年书房外有棵很大的梅花树,虽然老照片证明那只是墙角的一个破水缸,但记忆里它总是在雪中开得灿烂。)

权力、阴谋、生存……这些曾经离我很遥远的词,如今已成为我必须面对的日常。萧景琰……那个我只在远处见过一面的年轻帝王,他在这盘棋局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被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

思绪纷乱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凄厉尖锐,划破夜的寂静。紧接着,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

挽月被惊醒,猛地坐起,声音带着惊恐:“小姐……才人,什么声音?”

“没事,野猫而已。”我平静地回答,心却微微沉了下去。这深宫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我重新躺好,对挽月,也对自己说:“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明天,要去拜见皇后——虽然中宫虚位多年,由贵妃代掌凤印,但规矩不能废。还要去拜见太后……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空气里,那股霉味似乎又浓重了起来,混合着冰冷的月光,无声地缠绕上来。手机在枕下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铁。我知道,从踏入这道宫门起,那个名叫沈清漪的、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已经死了。

活下去的,必须是一个全新的、懂得如何在这锦绣地狱里挣扎求存的沈才人。

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