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绿洲(1/2)

“演说家”那番关于“演说之力”的惊世骇俗的论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歌剧院内激起了无声却深远的涟漪。他最后的鞠躬谢幕,没有迎来掌声,只换来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死寂。那是一种被某种赤裸真相震慑后、混合着惊悸、反思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沉默。台下那一片片暗黄色的身影,如同风干的麦穗,在无形的压力下微微低伏,许多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不再带有最初的轻蔑与质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甚至是……重新评估。

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寂静中,一直静立旁观的“导演”,缓缓迈步上前。他的黑色军靴踏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心跳的节拍上。他走到舞台最前沿,与“演说家”并肩而立,却给人一种他才是这片空间绝对核心的感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拥有魔力般,瞬间吸引了所有残余的、飘忽的注意力。

“咳,嗯。”他面向台下那片黄色的海洋,兜帽下的目光(如果存在的话)缓缓扫过每一个身影,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么……在座的各位艺术家同僚们,对于这位新加入的‘演说家’……还有其他的问题,或者……不同的见解吗?”

台下,鸦雀无声。

之前的窃窃私语、不满的低哼、乃至压抑的怒意,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默,在此刻成为了最明确的答案——一种默认,一种暂时性的认可,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未知力量的忌惮。他们或许依旧不认为“演说”能与他们传承悠久的“艺术”平起平坐,但至少,他们不再敢轻易否定这个新人所能带来的、某种难以预估的“影响力”。

导演似乎对这片沉默十分满意。他微微颔首,笼罩在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语气也随之变得高昂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布道般的热情:

“很好。看来……诸位已经初步领略了‘演说’这门新兴艺术的……独特魅力与潜在力量。艺术的殿堂,本就应海纳百川,兼容并蓄。我很欣慰,能看到又一位追寻极致表达的同行者,找到了属于他的道路,并获得了暂时的……认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情感,然后张开双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仿佛要穿透剧院穹顶的狂热: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诸位!我希望……不,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在各自选择的艺术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你们的画笔,勾勒真实的疯狂!用你们的音符,谱写无序的乐章!用你们的表演,诠释存在的荒诞!用你们的……演说,点燃灵魂的烈火!”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中回荡,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敲击着每个黄袍下的心灵:

“让我们携手,将这个世界……彻底改造!将它从一个庸俗、麻木、充满虚伪秩序的牢笼,变成一个……只属于‘艺术’的、永恒狂欢的乐园!一个唯有美、唯有真实、唯有极致表达才能生存的……新世界!”

这番充满诱惑与野心的宣言,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台下许多“艺术家”眼中压抑的狂热!尽管他们依旧沉默,但那种蠢蠢欲动的、仿佛即将挣脱束缚的气息,却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甚至能听到一些粗重的呼吸声和袍角无意识摩擦的“沙沙”声。

导演恰到好处地抬起双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温和下压的动作。那无形的狂热浪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迅速平息下去,重新回归于一种克制的、却更加危险的寂静。

“好了,激动人心的愿景,需要脚踏实地去实现。”导演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今日的集会,就到此为止。诸位,请回到你们各自的‘画布’与‘舞台’上去吧。用你们的作品,去践行我们的理想,去拓宽艺术的边界。”

他略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落在了台下某个特定的角落,补充道:“‘园丁’先生,请留步片刻。”

听到指令,台下那片黄色的身影开始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悄无声息地起身,然后沿着不同的通道,缓缓向剧院出口流去。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停留,如同执行程序的精密机械,很快便消散在舞台四周深沉的黑暗与各个出口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偌大的歌剧院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舞台上并肩而立的导演与演说家,以及……在舞台正前方,最靠近乐池的第一排观众席中央,一个始终未曾移动过的、佝偻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与其他人类似、但颜色似乎更加深沉、甚至带着些许污渍痕迹的黄袍的老者。他坐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身下那张破烂的猩红座椅融为一体。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问号,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袍子里,显得异常瘦小和脆弱。

导演看着台下的人群散尽,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下舞台的台阶。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走向那位被称为“园丁”的老者时,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权威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谨慎,甚至是隐约的敬意。

他走到老者座位前的过道上,并没有居高临下,而是随意地、姿态优雅地靠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微微俯身,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坐着的老人大致持平。他的声音也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询问工作进展般的、恰到好处的客气:

“园丁先生,打扰您的静修了。不知……您一直在潜心培育的那个名为‘绿洲’的……宏大艺术作品,目前的进展……如何了?”他将“绿洲”和“艺术作品”这两个词咬得稍重,仿佛在强调其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被称为“园丁”的老者,似乎过了好几秒钟,才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兜帽下,露出一双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孔的、如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那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看透了无尽的光阴与死亡。他用一种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带着浓重岁月沧桑感的嗓音,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呵……导演阁下,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关心老朽这点……摆弄泥土的微末伎俩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自然带着一种资深者面对后辈的疏离感。“那个……小玩意儿,差不多……快要完成最后的‘修剪’了。怎么?导演有兴趣……去看看老朽这……或许是最后的‘艺术’吗?”

导演闻言,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立刻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能被称之为“荣幸”的情绪:“若能有机会提前欣赏到园丁先生的收官之作,那自然是……莫大的荣幸。我非常期待。”

老者没有再说话,只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鼻音。然后,他开始尝试用那双枯瘦得如同鹰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这个过程无比迟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轻响,仿佛一具即将散架的古老木偶。

令人意外的是,一向给人以冷漠疏离、高高在上之感的“导演”,此刻却主动上前一步,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搀扶住了老者颤抖的手臂。他的动作自然而恭敬,仿佛在搀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丝毫不耐烦。

老者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表示谢意,只是借着导演的力道,终于完全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佝偻。他站稳后,导演便适时地松开了手,但依旧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搀扶的距离。

接着,老者开始迈步。他的步伐极其缓慢、蹒跚,每一步都仿佛在泥沼中艰难跋涉,脚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他朝着舞台后方、那片被厚重帷幕和更深沉的黑暗所笼罩的区域走去。

导演则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后半步的位置,步伐调整得与老者完全同步,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挺拔一佝偻,在空旷死寂的剧院中缓缓移动,构成一幅诡异而充满仪式感的画面。仿佛一位国王,在引导一位守护着最终秘密的古老先知,走向圣地。

这段并不算长的路,他们走了很久。最终,在舞台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通常用于堆放杂物的角落,老者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异常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门板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腐蚀痕迹和斑驳的暗红色铁锈,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金属腥气和陈腐味道。

导演在门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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