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母亲是一个着名的川剧演员（2/2）

然而现在你的母亲已经不演戏了，不是她不想登台演戏，是剧院领导不让她登台演戏了。是时代不让她登台表演了。当然，偶尔戏里缺乏演员的时候，剧院的头头也让她演个无关紧要的群众演员角色。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发生。但是就是不让她在舞台上演主角了。不让演戏就算了，靠边站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剧院的新领导还让你母亲当清洁工，打扫剧院，包括打扫剧院里的公共厕所卫生。而且，每逢什么运动来的时候，母亲还被作为牛鬼蛇神的典型代表被拉到群众会议现场让剧场的群众厉声批判。你母亲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代表。你母亲是被一个重庆陪都时期国民党军官遗弃在大陆的情妇。你母亲的那个英俊情人，在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 ，跟随国民党大部队去了台湾岛!

母亲的美丽渐渐看不见了，母亲的优雅慢慢没有了。母亲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了。母亲眼神的神采变得迟钝了。四川的舞台上再也响亮不去你母亲高亢婉转的川剧唱腔了。重庆的戏剧舞台上再也不见你母亲漂亮的身影了。

然而吊轨的是，在重庆这座大城市的某个街道角落里，偶尔还会传来留声机里你母亲的川剧录音。在四川省会城市成都的某个街道楼房里还会飘起一个留声机咿咿呀呀的你母亲的优美唱腔。四川本地人是非常喜欢川剧的。四川人的红白喜事都要请川戏班子去唱戏的。你母亲是川剧的一个旦角代表，即是不让她登台表演了，但是四十年代，包括五十年代，她录下了不少川剧唱片，她还拍摄过川剧电影，如今还在四川民间，在成渝两地的老百姓手里收藏起来，尽管有些唱片，被当作腐朽的东西毁掉了，但是还是有一些唱片资料被有识之士保存起来，还是被有些热爱川剧艺术的普通观众留存了下来。所以，你母亲优美婉转的川戏唱腔声音，偶尔还是能在四川地区的天空里听得到的。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你母亲就不能登台表演了，你母亲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唱她的拿手好戏川剧了。于是你母亲在平时单调苦闷的生活中，在家里做家务的时候，她就独自哼哼唱唱。你发现你母亲那压抑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哼唱声，也是那样动听，也是极其优美。要知道，至从样板戏的高亢风格在全国普及开来的时候，文艺戏剧人物走高大全形象的年代，京剧，包括所有的地方戏种，唱腔都设计得高亢激昂。简直是硬邦邦的。优雅优美的老戏唱腔，逐渐被淘汰了。你母亲悄悄在独自哼唱传统川剧的唱段的时候，那种旧戏的川剧韵味才浸透出来。你母亲在独自哼唱那些旧戏唱段的时候，或许她联想起自己当下的处境，自己的状况，她的哼唱里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悟，一种过去岁月的回味，一种一个寡居中老年妇人的心酸，一个国民党军官留下的弃妇的哀怨，那种低压着嗓门的哼唱，你听起来楚楚可怜。有的时候，你坐在嘉陵江边吊脚楼自己的房间里的小木桌旁复习功课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母亲那种压抑的川剧哼唱的声音，你内心会涌起一股沉闷的暗流。有的时候，你母亲突然停顿，停顿很长一段时间，一阵沉默，长时间的无声 ，突然，她又爆发出呜呜呜呜的哭腔，这种川戏里的哭腔，她还掺和着真正的哭声，你真是心痛得要死。你在另一方房间 ，默默留下眼泪。

你母亲，渐渐的，她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