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粒沙(2/2)

站在丘顶,视野豁然开朗。

那是一种足以让灵魂震颤的辽阔。金色,无穷无尽的金色,以亿万种细微的色调变化铺展到天地交界。沙丘如凝固的巨浪,一波推着一波,涌向看不见的彼岸。天空是毫无杂质的靛蓝,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与沙海在极远处交融成一片模糊的、颤动的热雾。没有树,没有草,没有路,没有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生命迹象。时间在此地似乎失去了意义,只有光与影在沙丘表面缓慢爬行,雕刻着风的作品。

“诸神在上……”卡尔喃喃道,忘了该遮住口鼻,直到一阵风卷着沙粒扑了他一脸,才慌忙低头咳嗽。

雷娜·伊莎尔静静伫立,兜帽被风吹落,浅金色的长发在热风中扬起。她望着这片壮丽而严酷的天地,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近乎朝圣的肃穆。“如此……纯粹,”她轻声说,“也如此……孤独。”

黑胡子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独眼,目光像尺规一样丈量着远处的几座沙丘形状,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手指在空气中快速掐算了几下。

赵云澜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泽卡城早已无踪无影,连一点文明的痕迹都寻觅不到。世界被简化到极致:天,沙,和他们这一行渺小的黑点。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干燥,刺痛肺部。

“走吧。”他说。

驼队开始下坡。沙粒在脚下流动,人需后仰重心才能保持平衡,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蹚过金色的河流。下坡比上坡更难控制,也更危险。黑胡子不断发出简短的指令:“脚跟先着地!侧身走!别直着下!”

等他们终于下到谷底,所有人都已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没有人提出休息。时间刚过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刻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趁着体力尚可,多赶一些路。

驼队在沙谷中行进,两侧是高耸的沙壁,阴影有限,但至少能避开一些直射的阳光。风声在谷中变得古怪,时而尖啸,时而呜咽,像是无数逝者在沙粒间窃窃私语。

赵云澜骑在骆驼上,尽量保持身体放松,随着骆驼的步伐自然晃动以节省体力。他的目光扫过沙壁,注意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纹路——那不是风吹形成的自然波纹,而更像是某种有规律的、交错的刻痕,被岁月和风沙磨蚀得几乎无法辨认。

他正想叫黑胡子来看,前方领路的矮人却突然再次举手,示意停止。

这一次,刑泽几乎同时从侧翼的沙丘上滑下来,动作迅捷如沙狐,落地无声。他朝黑胡子做了几个手势,矮人脸色一沉。

“怎么了?”赵云澜驱动骆驼上前。

黑胡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跳下骆驼,走到一处沙壁前,蹲下,用手拨开表面一层浮沙。下面露出一些暗色的、不规则的块状物。

是焦痕。

不是火烧的那种焦黑,而是某种更彻底的、仿佛物质本身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和色彩后留下的灰败痕迹。焦痕范围不大,但边缘呈现放射状,中心凹陷。

黑胡子用手指捻起一点焦痕处的沙,凑到独眼前看了看,又闻了闻。

“没有火药味。”他沉声道,“也不是雷击。这是……”

“原力灼烧。”雷娜·伊莎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已经下驼走近,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非常强大的、混乱的原力爆发留下的痕迹。时间……不超过三天。”

她蹲下身,手指悬在焦痕上方,没有触碰。片刻后,她指尖微微颤抖。“痛苦……还有……饥饿。强烈的、扭曲的饥饿感。”

赵云澜心头一凛。“是教团的人?他们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使用了某种禁忌法术?”

刑泽已经从周围快速侦查回来,摇了摇头:“没有尸体,没有行李碎片,没有挣扎痕迹。只有这一处焦痕,和……”他指向沙地上一道几乎被风沙抹平的拖曳痕迹,那痕迹延伸向沙谷深处,“这个。”

拖曳痕迹很宽,不像是人或骆驼留下的,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拽着滑行。

黑胡子站起身,独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的沙壁顶端。“不管是什么,它可能还在附近。”

队伍的气氛瞬间紧绷。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骆驼不安地踏着蹄子。

赵云澜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焦痕很新,说明不久前有剧烈冲突发生。没有尸体和杂物,要么是被完全摧毁了,要么是被拖走了。拖曳痕迹指向沙谷深处……

他抬头望向沙谷前方。谷道蜿蜒,光线昏暗,看不清尽头有什么。

“我们绕路?”卡尔声音发颤地问。

黑胡子看向赵云澜,刑泽也等待他的决定。

赵云澜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绕路要翻越两侧沙丘,消耗数倍体力和时间,而且暴露在开阔地更危险。”他顿了顿,“继续前进,但做好战斗准备。刑泽前出探路,黑胡子居中策应,雷娜和我护住队尾。保持距离,慢速通过。”

命令下达,无人异议。在这种地方,犹豫和分歧比任何怪物都致命。

驼队再次动起来,这一次,沉默中弥漫着随时可能绷断的紧张。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风声之外的异响,都在用眼角余光扫视沙壁上任何不自然的阴影。

赵云澜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冷汗。他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匕首是家传旧物,材质特殊,据说对某些“非自然”存在有克制作用,但他从未验证过。

沙谷似乎永无尽头。时间在寂静与警惕中被拉长、扭曲。只有骆驼蹄子沉闷的噗嗤声,以及他们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前方探路的刑泽,突然停住了。

他举起右拳,那是“静止、噤声、极度危险”的信号。

所有人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屏住。

寂静中,他们听到了。

从沙谷深处,传来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

是……吞咽声。

湿漉漉的,粘稠的,带着某种巨大空腔共鸣的……

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