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过处,无人认领(2/2)

从档案局出来,林晚拐进社区中心,活动室的灯还亮着——今晚是儿童绘画课。她挨家敲门,拿着朵朵的画当样本,“就写一句话,孩子画就行”,王大爷犹豫半天,才点头。老陈答应免费印五十本手册,条件是封底登他茶摊的广告。

当晚,社区活动室的荧光灯一直亮到十点,灯管嗡嗡低鸣,偶尔闪出一丝蓝光。

林晚蹲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凉的水泥地,看七个孩子趴在课桌前涂蜡笔。蜡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五岁的妞妞把“我家的一天”画成彩虹色,背面用拼音歪歪扭扭写着:“奶奶说,楼后的老槐树会记梦。”小胖墩乐乐画了碗热汤面,铅笔字压在汤气里:“爸爸走前说,汤要熬够三小时,味道才不会散。”

“这幅晾被子的送给晚姐。”扎羊角辫的朵朵举着画跑过来,老人的白被子在画里飘成云,题字是她念一句,朵朵写一句:“奶奶说,被子要晒透,梦才不会发霉。”墨迹未干,蹭在林晚指尖,留下一点湿润的黑。

周正华审核手册时,钢笔尖在“晾被子”那页停了十分钟。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台灯的黄光,画里老人的皱纹比照片还真,题字像根细针戳着他的太阳穴——他当然知道“发霉”是隐喻,但以“儿童美育素材”名义投稿的画,来源是社区三十户家庭的真实故事,按流程不能删。

“系统标记了‘梦’‘发霉’,但在‘儿童艺术类’标签下自动降级为低风险——毕竟谁会相信五岁孩子懂政治隐喻?”他盯着那行批注,喉咙发紧。上个月被调走的李科长,就是因为删了一篇小学生作文……档案科说他“精神不稳定”。

“语义模糊,建议保留。”他在批注栏写完最后一个字,钢笔帽“咔嗒”扣上的声音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拍打空气的节奏像一段未完成的密语。

三天后,林晚蹲在居委会门口的梧桐树下。

她看着王大爷颤巍巍摸出那幅晾被子的画,指腹反复蹭过“梦才不会发霉”几个字,皮肤粗糙的褶皱与纸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响,喉结动了动:“我老伴走那年,也是梅雨天……被子没干,她再没醒来。”他掏出剪刀,画纸落在膝盖上簌簌响,然后被小心贴在老木柜内侧。

消息像春草似的往四下里窜。

周二清晨,张奶奶在楼下晾出泛黄的结婚证书,纸角卷曲,像被岁月咬过的边缘;周三傍晚,退休工人老周把旧工牌挂在楼道里,玻璃框上贴着:“1985年进厂,干了三十年,机器声比儿子叫声还亲。”社区活动室的乒乓球台一夜之间堆成山——旧照片、老信件、磨破边的日记本,每样东西旁边都压着张纸条:“这是我家的记忆,晒一晒,别让它发霉。”纸条上的字迹各异,有的颤抖,有的坚定,像一场无声的签名。

周正华坐在办公室里,手册摊开在桌上。

他盯着“晾被子”那页,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童声齐诵:“被子要晒透,梦才不会发霉。”是隔壁幼儿园的孩子们,排着队从楼下经过,声音清脆,像一串小铃铛在风中摇晃。

他抓起电话想拨给宣传科,手指悬在号码键上又放下了——他太清楚,当“晒被子”变成孩子们的童谣,当“晾记忆”成了老人们的日常,那些被删掉的往事,早就顺着每道裂缝爬进了城市的骨头里。

暮色漫进窗户时,林晚的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

她擦了擦手上的浆糊——刚帮赵奶奶把老照片贴进塑封膜,黏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屏幕亮起,显示着“李素芬”三个字。这个名字她记得:三年前那份被焚毁的口述史名单上,她是第十三位,备注写着“拒绝记忆净化”。

接通的瞬间,电话那头传来抽噎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昨晚梦到我妈了……她说——‘别忘了我’。”

“先别急,慢慢说。”林晚摸出那张写满名字的纸,红笔轻轻圈住“李素芬”。

风从楼道穿堂而过,吹得她蓝布衫的衣角掀起又落下,像在轻轻拍打着一面迟迟未响的鼓——现在,它终于开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