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蜀别绪,江舟夜话(2/2)
“璨儿,”曹彬的目光投向城中那座在夜色中仅见轮廓的忠烈祠,那里有淡淡的香火气息随风飘来,几点微弱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如同城楼中那口悬置的报晓铜钟,“你看这成都,三月之前,尚是烽火连天,城墙之上的箭簇孔洞,至今触目惊心。然你再观今日——” 他抬手,指向南市的大致方向,即便夜幕深沉,亦能想象白昼时分那里的熙攘景象,“前日巡街,见货郎肩挑蜀锦,吆喝声虽沙哑,脸上却带笑;有稚子追逐纸鸢,丝线缠绕树梢,哭闹着寻我相助。此等生机勃勃之景,便是民心已定之兆。” 他略作停顿,指尖抚过城垛上一道深刻的砍痕,那是昔日攻城激战留下的印记,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至心间,“民心犹如江河之水,能载舟船平稳航行,亦能兴起巨浪,倾覆舟楫。为父戎马半生,牧民理政,所求者,无非‘安定’二字。今日我虽奉诏离去,然你需谨记,《安民新政》之条款,已镌刻于府衙照壁,每日皆有百姓驻足观览,便是蒙学稚子,亦能诵出‘轻徭薄赋’之要义;《整军令》之规章,张布于各营辕门,新卒入营首日,便需随老兵诵读,无人敢轻易触犯;忠烈祠前香火不绝,每至黎明,便有白发老卒携子孙前往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名姓,早已深植于百姓心田,化为此地不容更易之规制。后来者,纵有私心杂念,欲在西川立足维稳,亦绝不敢轻动此等根基——此,方是我留予西川之念想,亦是我安身立命之根本所在。”
曹璨肃立于父亲身侧,双手不自觉地紧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缠绕其上的丝绳已被攥得微微变形,指节因用力而显出苍白。自他记事以来,父亲终日忙于军务政务,鲜少有如此刻这般,近乎倾囊相授的恳切交谈。这番沉甸甸的话语,一字一句,皆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坎之上。他望着父亲并不算特别魁伟,却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鼻尖蓦地一酸,眼眶发热,急忙垂下头,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方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声音带着些许沙哑道:“孩儿……明白了。只是……返回东京之后,晋王及其党羽盘根错节,父亲此番归朝,恐……前路多艰。”话语未尽,他已紧紧握拳,生怕不慎言中那不测之祸。
曹彬轻轻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凝视着城中零星的灯火,深邃得如同脚下奔流不息的锦江:“东京,乃是另一处不见硝烟之战场,其间规则迥异,凶险犹有过之。然究其根本,不外‘权衡’与‘制衡’四字。宋王殿下既需倚重我之才略,以定四方,亦需防范我之势大,危及中枢。此番召还,厚赐爵禄,擢升勋阶,却尽收我实权差遣,正是此理。我只需恪守人臣本分,言行无懈可击,不授人以任何口实;同时,亦需让宋王明晰,曹彬及其旧部于西川之威望根基,仍是维系此地稳定、应对边患不可或缺之力量。如此,方能于惊涛骇浪中,觅得立锥之地。” 他侧过身,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直刺人心,“更有甚者,你须铭记:当权柄掌控者视你为潜在威胁之时,你最稳妥之策,便是真正拥有足以令其忌惮之实力与资本。”
他彻底转过身,伸手在曹璨肩头的铠甲上轻轻一拍,掌心的厚茧与冰冷的甲片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月光清晰地映照出曹璨眼中逐渐燃起的坚定光芒,曹彬这才继续沉声道:“此次返京,你与珝儿,皆需较往日更为谨言慎行,收敛锋芒。珝儿自幼习武,性情刚直,易冲动行事,你身为兄长,需时时提点,万不可令其与人轻易冲突,授敌以柄。为父身处朝堂漩涡,你们便是我之耳目与臂助……然更须时刻警醒,你们亦可能成为政敌攻讦为父之软肋。晋王手段,绝非良善,丝毫行差踏错,皆可能酿成滔天之祸。”
“父亲放心!孩儿定当严于律己,约束幼弟,绝不令父亲有后顾之忧!” 曹璨“噗通”一声,单膝跪于冰冷的石板之上,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铿锵之音。这声响惊动了远处树梢栖息的夜鸟,扑棱着翅膀在夜空中盘旋数圈,方始渐渐安定。角楼内的张屠户闻声,悄悄探出头来窥视,见此情形,赶忙用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又将那壶一直温在炭炉旁、预备给父子二人驱寒的浊酒,往更暖和处挪了挪。
翌日,晨曦微露,锦江码头已是人影攒动。曹彬一家轻装简从,车马甫一抵达,便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层层围住。为首的是几位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新出笼、尚带热气的白面馍馍;曾因盗牛获罪,后被曹彬查明情有可原、予以宽宥的农户,背着一竹篓自家腌制的泡菜,眼眶泛红,执意要塞到随行仆役手中;留守成都的诸将顶盔贯甲,手按剑柄,肃然立于道旁,其身后亲兵行列齐整,头盔之上的殷红缨穗在清晨的江风中猎猎飘动;更有许多稚龄孩童,在母亲的引导下,高高举起用红纸写着“曹太保留恩”字样的简陋木牌,笨拙地行礼。并无官方组织的盛大仪仗,百姓们只是静静地簇拥着,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一位老妪不断用衣袖擦拭眼角,喃喃自语:“恩公啊……若不是您,我那苦命的孙儿,早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 声音虽轻,却在清冽的晨风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几名僚属意欲上前维持秩序、安排规程,皆被曹彬以眼神制止。他缓步走向人群,对老者拱手还礼,向肃立的将士颔首致意,又俯身从一个孩童手中,接过一枝带着露水的野菊花,轻轻别在衣襟之上,脸上露出的温和笑容,犹如破开云层的晨曦,温暖而沉静。
官船缓缓解缆,顺流而下。曹彬独自立于船头,青色衣袍被江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他凝望着码头上的人群渐渐缩小,化作模糊的影子,百姓们仍在奋力挥手,将领们挺拔的身姿依旧清晰。直到成都城那熟悉的轮廓彻底隐没于水天相接的氤氲雾气之中,他衣襟上那朵野菊花,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他方才转身,步入船舱。舱内案几之上,纸墨笔砚早已备齐。他安然落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江风的微凉,略一凝神,便提笔蘸墨,于纸端写下“西川后续治理条陈”数字。自边镇戍防、军屯布置,至流民安置、农桑恢复之补贴细则,无一不包,笔迹工稳,力透纸背。离任而不卸责,此乃他一贯秉持之原则,亦是在这微妙时刻,一种无声却有力的政治表态,更是对西川万千军民那份赤诚之心,最为郑重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