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锦官大乱,密奏汴京(2/2)
写到这里,曹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旁边的辛寅逊重重点头,低声道:“大将军所述,句句属实,犹不及实情之万一!”
曹彬继续写道:“臣本欲即刻提兵弹压,然虑及两军皆为王师,若于都城之内兵戈相向,必致局势彻底崩坏,叛乱的种子恐顷刻播撒全蜀。且王帅等态度暧昧,恐难相容。故臣不得不暂取守势,严令东路军固守防区,接纳难民,竭力维持城东秩序,使乱局不至无限蔓延。此乃不得已之权宜,臣深知有负圣恩,有愧黎民,然为大局计,不得不行此下策,恳请陛下圣裁。”
他将自己按兵不动的苦衷与考量清晰陈述,既是解释,也是请罪。
“然,臣观今日之乱象,绝非偶然。北军军纪败坏至此,其帅难辞其咎。更可虑者,被俘蜀军数万,本就心怀怨怼,今见王师如此,其心若何?蜀地百姓,初遭亡国之痛,复罹兵燹之灾,其情若何?臣忧心忡忡,恐今日之成都暴乱,即为明日蜀中全面叛乱之先声!”
“锦城若崩,则蜀地必反!” 这八个字,曹彬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透纸背。
“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等,持功而骄,御下无方,贪墨跋扈,已失蜀中军心民心。若仍由其主持蜀地军政,则大乱必起,前期战果,恐毁于一旦!臣非敢诿过同僚,实乃形势危急,不得不冒死直陈!”
接下来,他提出了具体的建议:
“为今之计,伏乞陛下速断:
一、 请立遣威望重臣,持节入蜀,彻查此次暴乱缘由,严惩肇事将领,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二、 请陛下明发诏旨,严厉申饬北路军不法之行,即刻整肃军纪,抚恤受害百姓。
三、 蜀地军政,亟需统一事权。当择仁厚廉明、通晓军政之大员总揽,剿抚并用,方可挽狂澜于既倒。”
写到这里,密折的主体已然完成。曹彬放下笔,将奏折递给辛寅逊:“辛判官,请看可有需补充或修正之处?你久在蜀中,对蜀军降卒心态、地方豪强动向,当比本将更为了解。”
辛寅逊双手接过,快速浏览,眼中不时闪过激赏与决然。他沉吟片刻,道:“大将军高瞻远瞩,所言切中要害。下官以为,或可再添一笔,点明蜀军降卒之危。”
他接过曹彬递来的笔,在末尾空白处恭敬地添上一行小字:“……另,北军克扣降卒粮饷,动辄打骂侮辱,降卒皆怀怨望,群情汹汹。今见王师屠戮其父老,淫辱其姐妹,此恨滔天!若有人登高一呼,恐降卒即刻倒戈,其祸更烈于民乱!臣寅逊泣血补陈。”
这一笔,如同画龙点睛,将潜在的最大危机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曹彬看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辛判官此言,至关重要!”
他取回奏折,在最末尾郑重署上自己的名字和官职:“宋王大将军麾下、东南路行营都部署、检校太保、曹彬 谨奏”。辛寅逊亦在一旁签下名字与临时官职。
曹彬取过一个特制的细小铜管,将写好的密折小心卷起,塞入管内,又以火漆封缄,并取出自己一方小印,在柔软的火漆上烙下一个清晰的“曹”字。
密封完成,曹彬轻轻拍了拍手。
书房阴影处,一个穿着普通东路军士卒服饰,但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大将军。”
此人名叫陈远,是曹彬亲卫中最为机警可靠之人,擅长潜行、追踪与反追踪。
曹彬将铜管递给他,目光凝重如铁:“此物,关乎蜀地百万生灵,关乎朝廷平蜀大业。你要将它,万无一失,以最快速度,送至东京汴梁,直呈御前!”
“是!” 陈远双手接过铜管,毫不犹豫地放入贴身内袋中。
“如今成都四门,除我控制的东门,其余三门皆有北军把守,混乱之中,盘查或严或松,但风险极大。你准备如何出城?” 曹彬问。
陈远沉声道:“属下不走城门。白日里已勘察过,城东南角有一段城墙,曾受我军炮石轰击,虽有修补,但墙体仍有松动缝隙,可借绳钩攀下。城外三里,涸龙涧,属下已提前藏好快马两匹,轮换骑乘。”
“好!” 曹彬点头,“出城之后,路线?”
“不走官道。沿江东行,绕阆州,走山间商道,经金州,入京西南路,虽绕远数百里,但可避开北军可能设置的关卡眼线,更为隐秘。”
曹彬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艰险,或有追杀,务必小心。见到陛下之前,此物重于汝之性命。”
“大帅放心!属下在,密奏在!” 陈远叩首,起身,再次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送走陈远,曹彬与辛寅逊走出书房,来到院中。西城的火光似乎更盛了一些,空气中的焦糊味和隐隐的血腥气也更加浓重。哭喊声、狂笑声顺着夜风断断续续传来,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东路军防区这边,虽然秩序尚存,但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临时开辟的避难空地上,挤满了从西城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衣不蔽体,惊魂未定,低声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士兵们沉默地维持着秩序,分发着稀薄的粥水,看着同胞的惨状,许多年轻士兵眼眶发红,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曹彬默默地走过难民营,看着一张张惊恐、麻木、绝望的脸,看着被士兵从火场和北军刀下救出的伤者,看着母亲紧紧搂着被吓坏的孩子…他的心如坠铅块。
“大帅,密奏已出,京中接到,最快也需十余日。” 辛寅逊在他身边低语,声音带着疲惫和忧虑,“这十余日…成都,还能撑得住吗?蜀地,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曹彬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只有西城的火光映亮了一小片天穹,如同一个流血的伤口。
“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说服辛寅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守住这里,保住更多的人。然后…等待。”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繁华的帝都。
“等待陛下的圣断,等待…这场必然到来的风暴。”
夜色更深,成都的哭泣与火焰,还在继续。而一份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密奏,已如一枚投入历史洪流的石子,带着微不可察却可能激起千层浪的力量,悄然离开了这座正在流血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