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光义添火,再奏一本(1/2)

汴京的春末,晨雾如轻纱笼罩着皇城。护龙河畔的垂柳已抽出嫩绿的新芽,河水在晨曦映照下泛着细碎的金光。数艘巡河的禁军小船缓缓划过,船桨拨开漂浮的槐叶,在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大庆殿内,沉水香的烟气自四角的铜鎏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起,在殿柱间缠绕盘旋。那香气醇厚而清冽,仿佛能涤尽尘世的杂念,却又在无形中为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增添了几分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丹陛两侧,身着绛紫、绯红、青绿各色朝服,按品阶肃然而立。朝靴踏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竟无半点杂音,唯有偶尔因官员变换站姿而响起的玉笏相碰之声,清脆如磬,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格外醒耳。

今日的常朝,气氛较之往日更显肃穆。丹陛之上,那象征着皇权的九龙御座再次空悬着,覆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年仅十二岁的汉靖帝刘承佑,按照惯例并不出席日常朝会,似乎证明上次出席只是。御座之侧,略低一阶处,摆放着那具更为庞大的蟠蛟金座,那是当今实际掌控天下权柄的宋王、大将军赵匡胤的位置。就连侍立在丹陛两侧的金瓜武士,那覆着金甲的胸膛起伏的幅度,似乎都比平日小了些许。殿外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

“大将军驾到——”

内侍总管那特有的尖细嗓音穿透沉香的雾气,回荡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百官闻声,身形皆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头颅微垂,目光恭谨地落在身前三尺之地。

脚步声自殿后传来,沉稳而有力。赵匡胤身着紫色亲王常服,袍服上以金线暗绣着四爪蛟纹,腰束九环玉带,悬挂的玉圭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发出富有韵律的轻响。他并未戴那顶沉重的亲王冠冕,仅以一枚简单的羊脂玉簪束发,却丝毫不减其威仪。他缓步登上丹陛,并未看向那空悬的龙椅,径直在那蟠蛟金座上落座。那是以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扶手处镶嵌着明珠,椅背上的蟠蛟栩栩如生,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腾云而去,象征着摄政大将军至高无上的权柄。落座时,他宽大的袍袖拂过雕琢精细的椅臂,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下群臣。那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以及掌控天下的威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总管再次唱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微弱的回音。

依照惯例,朝会先处理日常政务。中大夫、知户部事、轻车都尉、彭城县伯张澹手持玉笏,出班奏报今岁春耕详情,何处雨水丰沛,何处需调拨粮种,言辞简练,数据详实;由于兵部正官张昭病重告假,本次兵部奏报由兵部侍郎、同知兵部事、飞骑尉、武城县子辛仲甫负责,其分项明确地禀明北疆军饷调度进展,何处粮草已到位,何处民夫正在征调,语气谨慎,唯恐疏漏。赵匡胤听得专注,偶尔会抬手示意身旁秉笔的内侍记录要点,或是打断追问一句“河北各州春雨几何,可曾延误农时?”“运往代州的军粮,最迟何时能入仓?”,每每切中要害,显示出对天下事务的了然于胸。他对答之间条理分明,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弥漫开来,令奏事者不敢有丝毫怠慢。所有奏报和指令,都清晰地指向一个核心目标——为即将到来的北伐契丹做准备。

几项常规政务有条不紊地议毕,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只有沉水香的烟雾仍在无声地流淌,光线透过高窗,在烟气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百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都明镜似的——近来朝堂之上,最牵动人心却又最敏感的,莫过于西川之事。枢密副使曹彬平定后蜀,功勋卓着,其旧部多在蜀地任职,根深蒂固;而晋王赵光义近来屡次提及“中枢权威”、“财赋监管”,其意不言自明。这不仅是简单的政务分歧,更是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权力暗涌,无人敢轻易搅动。

就在这片仿佛凝固的寂静中,一道身影自文官班列中稳步走出。深紫色的朝服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幽暗而华贵的光泽,衣料上暗织的云纹随着他的步履微微波动。正是晋王赵光义。他手中的玉笏握得极稳,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朝靴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笃笃”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上,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王兄...大将军”赵光义在丹陛之下站定,躬身行礼,手中的玉笏与地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使用了双重尊称,强调了其大将军的身份。他的声音洪亮,却在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几分,染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凝重,“臣弟近日,每每念及一事,便觉心绪难宁,辗转反侧,寝食俱废。思之再三,深感此事关乎社稷根基之稳固,关乎北伐大业之成败,臣弟……不得不冒昧奏报于王上驾前!”

“冒昧”二字,虽不及“冒死”那般激烈(曹彬:毕竟这逼崽子也不可能冒死),却更符合亲王身份,且将姿态放低,反而更显其“不得已”与“忧国”之心。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结。百官的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忧虑,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人悄悄用眼角余光瞥向蟠蛟金座,试图从赵匡胤那古井无波的脸上读出些许端倪。连那缭绕的沉香烟气,似乎也停滞了流动。

在这静谧中,无不显示了众人的态度:“晋王又在搞些什么奇葩形式?”

蟠蛟金座上的赵匡胤,目光平静地落在赵光义身上,并未立刻开口。他搭在御案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青玉镇纸,那镇纸上刻着的“国泰民安”四个篆字,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片刻后,他才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喉间发出一个沉稳的音节:“讲。”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打开了闸门。赵光义心中一定,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激动与深切的忧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凝神静听的百官,眼神中充满了“为国事忧心如焚”的恳切与坦诚。

“臣,日前接到西川路转运副使吕端,以直奏之权,呈送而来的密报。”他刻意强调了“直奏”二字,点明此报的特殊性与直达大将军府的性质,“密报中所陈述之情形,实在是……骇人听闻,触目惊心,令臣读之,如坠冰窖!”他再次停顿,让“骇人听闻”、“触目惊心”这几个字,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丹陛两侧的官员们,神色各异。站在文官前列的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扈蒙,面露不悦;同知户部事王溥,则悄悄侧过头,与身旁的工部同僚交换了一个充满担忧的眼神;而武将班列中,几位曾追随曹彬平定伪蜀的将领,如彰德军节度使韩重赟等人,面色则瞬间沉了下来,握着玉笏的手不约而同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们心知肚明,吕端是晋王力荐之人,此番言论,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吕端在密报中详细言明,”赵光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丹陛,直视着蟠蛟金座上的赵匡胤,眼神中充满了“痛心疾首”与“不得不言”的决绝,“他蒙王上特旨,授予‘秩同转运使’、‘直奏大将军府’之重权,王上之深意,臣等皆能体察——乃是为了加强中枢对西川此等财赋重地的掌控,确保粮秣军资能如臂使指,为即将到来的北伐奠定坚实之后方根基。此乃高瞻远瞩之圣断!然则……”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痛,“吕端到任已近半载,非但未能顺利行使职权,反而处处碰壁,步步维艰!其境遇之窘迫,几近于被架空!”

他向前迈出半步,紫色朝服的下摆因这动作而轻轻晃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愤:“那西川转运使司,从表面看去,一切井然有序,文书往来如常,账目数字清晰,便是最寻常的漕运调度、地方税赋呈报,也挑不出明显的错漏!若是不明就里之人看去,只怕还要赞一声沈义伦治理有方!可一旦深入其中,试图触及核心权柄,便立刻能感受到,那根本就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是针插不入,水泼不透的独立王国!”

“铁板一块”、“针插不入”、“独立王国”,这些词语,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更具冲击力,如同连环重锤,狠狠砸下。赵匡胤那一直平稳摩挲着玉镇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微响。这细微的动作,落在殿内那些侍奉多年的老臣眼中,无异于一个明确的信号——大将军,已然动心,正在深思。

赵光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心中底气更足,言辞也愈发犀利,不再停留于泛泛而谈,开始抛出具体的事例:“王上,臣绝非空言!吕端在密报中列举数事,件件确凿!他欲调阅成都府常平仓近三年的粮米出入细目,以备稽核,主管仓廪的官员却推说‘此乃重要档案,非经沈转运大使亲自批阅,不得调取’;他想了解去岁至今,剑南诸州军械库尤其是弓弩箭矢的储备与损耗情况,却被仓曹参军以‘军机重务,需有枢密院正式行文方可查阅’为由,硬生生挡了回来!王上!”他的声音带着悲愤,抬手重重握紧了手中的玉笏,“吕端所持,乃是王上亲赐的‘稽核直奏’之权啊!此权代表着王上的信任与朝廷的法度,如今在西川,竟被视若无物,形同虚设!这……这哪里还是我大汉的转运使司?这分明是拥权自重,藐视中枢,形同割据!”

“拥权自重,藐视中枢,形同割据!”这指控,比之前的“自立门户”更为严厉,几乎直接点明了藩镇之患的死灰复燃。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站在武将班列中的韩重赟,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就要踏出一步,却被身旁的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高怀德,以眼神死死按住。高怀德微微摇头,示意他此刻绝非出头之时,贸然辩解,只会被卷入漩涡,越描越黑。

赵匡胤的手指停在了御案上,不再动作。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缓缓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重新落回赵光义身上。那双平日里深邃平静的虎目之中,已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他出身行伍,亲身经历过五代十国那种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乱世,对于“藩镇割据”、“尾大不掉”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与最深切的痛恨。西川,天府之国,每年输送的财赋几乎占据朝廷岁入的三成,更是未来北伐契丹、经略南方的重要战略支撑点与后勤基地。若真如赵光义所言,已然形成“独立王国”,政令军令难以通达,那无疑是在大汉的腹地埋下了一颗无比危险的钉子。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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