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经济之争,初现端倪(2/2)
他俯身靠近笺纸,目光仔细扫过上面的市价记录:“本官查过去年成都、江陵等地的市价,与朝廷规定的折色标准相较,颇有浮动。可否选择几样大宗、易估值的物资,例如下等绢帛与某些品级的茶叶,在征收环节,便试行‘折银’或‘折钱’?即百姓或商户按当年市场物价浮动折价,直接缴纳银钱或官方认可的盐引等等价物。”他直起身,双手交叠放在案上,“如此,可省去大量实物运输、保管之费耗,朝廷亦能快速获得可用于采购军械、犒赏将士的现钱,更能避免实物在途中的霉变、毁损风险,以期朝廷收益最大化。此乃‘变通生利’,于国于民,似为两便之举。”
这个提议,触及了赋税征收的根本形式,若能推行,无疑将大大增强朝廷(尤其是中央)的财政灵活性。
然而,负责税赋的老吏听完,立刻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幅度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坚决,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他抬手按在案上的赋税册上,指腹用力按压着册页边缘,声音里满是凝重:“吕副使,折色之议,前人并非没有想过。然则,地方市价瞬息万变,如何确保折价公允?”他向前倾了倾身,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若定死价码,必生盘剥百姓之弊;若随行就市,则胥吏上下其手,贪墨之机大增!且各地豪强大户,往往与官府勾结,操纵市价,最终苦的还是小民。”他顿了顿,手指在赋税册上重重一点,“现行征收实物,虽有损耗,然标准明确,易于执行,不易生出额外弊端。稳定,方是征税第一要义。此时为北伐而更易祖制,若激起民怨,动摇根基,岂非得不偿失?”
他的反对,依旧围绕着“防弊”和“维稳”,将可能出现的贪腐问题和民变风险作为挡箭牌,让人难以坚持。几次三番下来,吕端发现,在这些具体的经济事务上,他同样难以推动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曹彬旧部们对西川情况的熟悉程度远超于他,总能找到冠冕堂皇且切中要害的理由,来维护旧的运行模式。他们的反对,并非基于派系立场,而是基于“实际情况”和“维稳需要”,让他难以指责,更无法强行推行。
吕端坐在那里,听着这些熟悉的反对话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笺纸的边角。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说话的老吏,又落在沈义伦身上——沈义伦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神色难辨。吕端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自己的方案无论包装得多么冠冕堂皇,触及了流程,就等于试图分润他们手中的实际操作权。
他没有再强行争辩,只是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情绪:“诸位老成持重,所虑深远,本官受教。”他抬手将笺纸轻轻卷起,指尖捏着纸卷的一端,“北伐筹备,千头万绪,确需谨慎。今日之议,暂且记下,容后再斟酌吧。”
议事在一种表面和谐、实则立场分明的气氛中结束。吕端率先起身,双手拢在袖中,对着沈义伦等人微微拱手——拱手时手臂抬起的高度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不显得谦卑。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离开了议事堂。晨光从堂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背影上,映得绯色官袍泛着微光,背影虽显孤直,步伐却依旧沉稳,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带着清晰的节奏。
回到值房,吕端径直走到窗前,抬手推开半扇窗。清晨的凉风涌进来,拂动他的袍角。他抬手扶着窗棂,指尖轻轻触过玻璃上凝结的水汽,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新抽的嫩叶带着湿漉漉的绿,在风里轻轻晃动。
这种在经济层面的细微较量,看似波澜不惊,却让吕端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曹彬系在西川根基之深,掌控之严。他们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仅主干粗壮,连细枝末节都充满了韧性,难以撼动。他试图变更旧例的努力,如同水滴落入深潭,除了激起些许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原状。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思,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只是眼底的神色愈发深邃。北伐的理由,也无法轻易撼动那套运行多年、看似完美无瑕的旧例。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执着,仿佛在衡量推动那座“石磨”还需多少力气。
然而,他的眼神并未变得灰暗。相反,随着思索的深入,瞳孔里渐渐透出一丝锐利的光。他缓缓收回手,转身走到案前,将那份笺纸重新摊开,指尖在“细节流程”几个小字上轻轻点了点。强攻不行,迂回亦受阻。但他此番试探,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更清晰地丈量出了这堵“墙”的厚度与韧性,更明白了对手的防守策略。他需要更耐心,也需要寻找更不易被察觉的缝隙。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案角堆积的文书,落在那些标注着“日常琐碎”的卷宗上,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这场借北伐之名发起的经济之争,只是序幕。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而他,必须从这些更细微处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