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旧吏如常,针插不进(2/2)
他起身,用力推开临院的窗户,夜风裹挟着锦江的湿冷水汽和远处不知哪家酒肆隐约传来的缥缈歌声,一同涌了进来。他倚在冰凉的窗棂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衙署正堂的方向——那里早已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檐角悬挂的灯笼还散发着孤零零的光晕,朦朦胧胧地映照着其下那块写着“和衷共济”的匾额,在此刻看来,竟有几分刺眼。
一股压抑了数月的郁气在他胸中翻涌鼓荡。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想要向远在汴京的晋王赵光义倾诉这数月来的艰难与挫败。
“殿下钧鉴:臣端顿首。奉旨抵蜀已逾数月,夙夜在公,未敢懈怠。然西川情势,盘根错节,实非臣昔日所能逆料。转运司上下,于明面公务,无不配合,礼数周详,然核心机要,尽握于沈某及其旧部之手,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臣欲深查账目,则有《索引总录》为障,只能管窥蠡测;欲询地方实情,则令不出转运司衙,所得皆官样文章;欲巡仓储重地,则左右不离人,难获片语真言。曹氏旧部,行事缜密,账目清晰,循规蹈矩,竟让臣无从下手,空负殿下信重,寸功未立,内心惶恐,寝食难安……”
写到这里,笔尖的墨汁因他情绪的波动和长时间的停顿而聚成浓重的一滴,摇摇欲坠。他看着信笺上那些带着委屈、焦灼与无力感的字句,仿佛看到了一个束手无策、只会诉苦的庸吏形象。一股强烈的寒意陡然从心底升起,瞬间浇灭了他胸中的躁动。
诉苦?向晋王诉苦?
他仿佛能看到赵光义接到这封信时,那先是蹙紧眉头,继而可能浮现的失望与冷冽的眼神。晋王需要的是能为他打开局面、找到破绽的利刃,而不是一个遇到铜墙铁壁就只会抱怨的钝器。这封信一旦送出,不仅于打开局面毫无益处,反而可能让晋王觉得他吕端不堪大用,甚至怀疑他的能力和决心。他在晋王心中好不容易积累的信任与价值,必将大打折扣。
更何况,信中这些具体的受阻情形,虽然是他真实处境的写照,但若落入他人手中,或是在传递途中有所闪失,便是他吕端“不安于副职”、“意图僭越”、“对同僚及上官心存怨望”的明证!沈义伦和曹彬若是得知,岂非正好坐实了他们严防死守的合理性?届时,他在西川的处境将不仅仅是艰难,而是可能被彻底孤立,甚至被抓住把柄,加以弹劾。
不能写!绝不能写!
吕端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将刚刚写满诉苦之言的信笺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凑近桌边那盏摇曳的烛火。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噬,蔓延成一团跃动的火焰,旋即化为一阵刺鼻的青烟和些许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一股焦糊的气味在沉闷的值房中弥漫开来,也仿佛烧掉了他心头那片刻的软弱与动摇。
他看着那点最后的火星在灰烬中彻底熄灭,目光重新变得沉静,甚至带上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诉苦毫无意义,等待也换不来转机。对手的强大,并非体现在咄咄逼人的攻势上,而是体现在这种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的严密防守与“合规”协作之中。
他低头看向腰间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的银鱼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坚硬的案面,节奏缓慢而坚定。目光扫过案角那本被翻得边角卷起的《论语》,恰好停留在自己昔日批注的“欲速则不达”一行字上。忽然,他想起离京前夜,晋王最后叮嘱的“静能生慧,待时而动”,紧绷的肩膀竟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便笺,提笔蘸取朱砂,沉稳地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待时”。随后,他将这张朱砂笺仔细折好,压在了那枚象征着特殊权柄的银鱼袋之下。
烛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开了一朵明亮的灯花,瞬间的光亮映照着他清癯却已然无比坚定的面容——这场无声的对峙,比的从来不是谁的动作更快、更猛,而是谁的根基更稳,谁的耐心更足,谁更能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铁壁之前,沉得住气,寻找到那唯一可能存在的、细微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