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淮春早,陌上惊鸿(1/2)

离蜀入楚的船队,已在浩渺江面上行驶了七日有余。往日裹挟着巴山蜀水特有寒意的江风,不知何时悄然转变了脾性,那凛冽的锋芒仿佛被江淮平原温润的水汽悄然融化、揉碎,吹拂在人脸上时,只余下初春时节特有的、带着几分潮意的柔软。

曹彬卓立于主舰船头,玄色锦袍的衣袂被风扬起,他信手捻过一缕,指尖传来的丝绸触感,不复前些时日的冰凉僵硬,反倒沾染了江雾的湿润,温驯地贴附在皮肤之上。他举目眺望两岸,景致早已脱离了蜀道那般壁立千仞、险峻逼人的格局。昔日如剑指苍穹的巴山群峰,渐次化为视野尽头那平铺舒展、一望无际的江淮沃野。江岸旁,成排的垂柳似得了春神无声的号令,原本光秃的枝条之上,争先恐后地迸出无数嫩绿的新芽,芽尖包裹着一层细密的白绒,随风轻颤,恍若无数碎玉明珠,于日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更远处的田垄之间,已可见农人俯身劳作的身影,耕牛踏过新翻的松软泥土,留下串串浅痕,刚刚播下的麦种深埋土中,静待一场甘霖,便可破土吐绿。这满目蓬勃的生机,宛如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绒毯,正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悄然覆盖、抚平战争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斑驳创痕。

船队张开的青灰色船帆,饱浸江上氤氲的水汽,在风中鼓胀时,发出帆布摩擦特有的、沉稳的簌簌声响。船身破开墨绿色的江面,激起白色浪花,卷着细碎泡沫,不断拍打着船舷,溅起清凉的水珠。曹彬身后,数名亲兵正仔细检视船锚与缆绳,甲胄叶片偶尔相碰,发出清脆而节制的金属撞击声——这支刚从西川血火战场撤离的精锐,即便处于休整期间,亦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严明的纪律与沉稳的气度。

“父亲,前方已是江陵府码头。” 曹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少年年方弱冠,嗓音尚存一丝未褪的清亮,却已刻意压低,努力模仿着父辈的沉稳。他快步走至曹彬身侧,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渐近的岸线,“军需官禀报,船队需在此补充淡水粮秣,方可继续东行。”

曹彬微微颔首,目光自远处码头繁忙的景象收回。连日舟行,虽无风浪之险,然船身持续的轻微摇晃,亦足以消磨人的精神,舱中将士大多面带倦色。他抬手,指腹轻轻揉按着眉心那道因常年思虑而刻下的深痕,沉声下令:“传令,靠岸后,准将士们登岸休整半个时辰。你随我下船走走,疏散一番筋骨。”

半个时辰后,船队稳稳泊入江陵府码头。青灰色船帆次第落下,亲兵迅速搭好跳板。曹彬今日未着戎装,仅穿一袭玄色暗云纹锦袍,腰束玉带,褪去了沙场征伐的凌厉,反倒更添几分儒雅重臣的风范。他步履稳健地踏过跳板,身形不见丝毫晃荡——十余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这副身躯锤炼得在任何环境下皆能如履平地。曹璨紧随其后,身着宝蓝色长衫,腰间佩一柄装饰性的短剑,少年人眼中虽难掩对市井繁华的好奇,却竭力克制,不敢四下张望。两人身后,跟着两三身着素色便服、貌不惊人的亲随,其手始终不离腰间短刃,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遭。

码头之上,人声鼎沸。挑着沉重担子的脚夫吆喝着“借过”,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售卖粗茶的摊铺前,围聚着几名船夫,粗瓷碗相碰之声叮当作响;更有挑着货担、满载糖人与各式小玩意的货郎,引得几名总角孩童流连追逐。曹彬一行穿行于此般烟火气中,虽无刻意张扬,然那份由内而外的沉稳气度,自令寻常百姓下意识地避让。望着眼前这派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曹彬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之感。

他们并未融入那喧嚣的市集,而是沿着江岸一条清静的石子小径,缓步登上一处地势较高的江畔台地。小径以碎石铺就,两旁野草初萌,嫩绿的草芽混杂着泥土的清新气息。行约一炷香的工夫,便至一方以青石砌就的栏杆处,栏杆上攀附着几株尚未吐叶的褐色藤蔓。

曹彬行至栏边,凭栏远眺。江风迎面拂来,带着江水特有的、微腥的湿润气息,吹动他额前几缕发丝。远处江面如匹练铺展,日光洒落,漾起万点粼粼金波;数叶渔舟悬着小小的白色帆影,宛若点点闲适的白鸥,悠然漂浮于碧水之上。近处草甸新绿初染,零星点缀着几朵鹅黄色的野花,花瓣纤薄,随风轻颤。几只燕子姿态翩跹,时而低掠水面,翼尖轻点,荡开圈圈细微的涟漪。

“这江陵春色,确比汴梁来得更早些。”曹璨侍立父亲身侧,望着眼前温润景致,不禁轻声感叹。他自幼长于行伍,见惯金戈铁马、塞草黄沙,此般柔媚春光,确令他紧绷的心弦略感松弛。

曹彬未语,只微微颔首。他久历戎行,于风花雪月本无太多闲情,然此刻置身于此,目接生机,耳闻涛声,连日舟车劳顿积攒的疲惫,竟似被这和煦春风悄然拂去了几分。正当他凝神远望之际,一阵清脆悦耳、宛若珠落玉盘的笑语声,蓦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少女独有的、未经世事的娇憨与欢愉。

曹彬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那片新绿初覆的草甸之上,赫然停驻着一队规制极高、仪仗煊赫的车马。其排场远非寻常官员可比,仅为先导的侍卫,便有二十余众,皆着朱红色织锦袍服,腰束玉带,肩荷鎏金长戟,戟锋之下,殷红缨穗在风中猎猎飘动,分外醒目。侍卫之后,两面粉缎为底、金线精绣鸾鸟纹样的幡旗迎风招展,宝蓝色旗面辉映日光,那振翅欲飞的鸾鸟栩栩如生,旗角垂落的五彩流苏随风轻摇,流光溢彩。

幡旗之后,是一辆极尽华贵的马车。车厢以上等紫檀木造就,木质纹理细腻可辨,外覆一层银箔,于日光下流转着柔和而不刺目的辉光。车窗棂格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纹路间隙竟巧妙地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光影交错间,漾起点点朦胧光晕。车轮乃黄铜所铸,轮缘深刻云纹,滚动之时悄无声息,显是车轴之上涂抹了最为上等的润滑脂膏。车厢顶罩,一顶明黄色蜀锦制成的伞盖赫然在目,其上“百鸟朝凤”图案绣工精湛,伞骨以象牙削制,透出温润的乳白色光泽。车辕两侧,各悬一枚小巧银铃,清风过处,便发出“叮铃”脆响,愈发衬得整支仪仗雍容华贵,又不失清雅韵致。

马车周遭,数十名宫女、内侍垂手恭立。宫女们身着浅粉、淡绿等色系的襦裙,裙裾绣以细碎桃花纹样,腰束鹅黄丝绦,发梳双环髻,簪着式样简洁的银簪。几位品阶较高的女官,则身着淡紫色锦袍,手捧锦盒或茶盏,侍立车旁,姿态恭谨。内侍们一律着青色长衫,手持团扇、拂尘,屏息静气,不敢稍有怠慢。

此刻,这群人正簇拥着一位少女,于草地间嬉戏。那少女被众人环护于中心,身着一袭鹅黄色软罗春衫,质地轻薄,江风拂过,衣料便如花瓣般轻柔贴附,勾勒出少女初成的窈窕身姿。春衫之外,罩着一件浅碧色薄纱披风,披风边缘以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纹样,薄纱半透,隐隐透出内里鹅黄的衫色,恍若将初春最鲜嫩的黄与绿巧妙调和于一处。她梳着时兴的垂挂髻,发间簪一支赤金步摇,垂落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碰撞出细碎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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