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道诏书,忠良召回(1/2)

西川捷报传入东京后的第七日,破晓时分。

连续数日的风雪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但铅灰色的天空依旧低沉,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脏污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开封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阳光无力穿透这厚重的云层,只在东方天际勉强透出一片惨淡的、鱼肚白的微光,映照着满目皆白的死寂世界。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棱,如同无数柄倒悬的利剑,偶尔因不堪重负而断裂,坠落在下方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咔嚓”一声清脆又孤寂的碎响。整座城市仿佛都在这酷寒中蜷缩着,连平日里最早起身扫雪开市的商户,此刻也门户紧闭,唯有几只无处觅食的寒鸦,在光秃秃的树杈间跳跃,发出嘶哑难听的“呱呱”叫声,更添几分萧瑟。

然而,在这片表面的沉寂之下,大汉帝国权力中枢的心脏——皇城大内,却早已开始了它新一天的、无声而高效的搏动。

紫宸殿东侧的枢密院直庐,灯火通明了一夜。几名身着青绿色低级官袍的枢密院编修、检详官,眼窝深陷,面色疲惫,却仍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地图间忙碌着,核对西川行营报上的将士功勋簿册,计算着需要拨付的赏赐钱粮数额。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研磨后的清香、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因熬夜而产生的酸腐气息。

而在与之相距不远的政事堂内,气氛则更为凝滞。首相赵普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关于如何封赏曹彬及西川将士、以及后续人事安排的初步条陈。条陈由中书舍人根据昨日廷议的结果草拟而成,文辞华美,逻辑周严,将曹彬的功绩捧到了足以媲美古之名将的高度,提出的赏赐也极为丰厚,晋爵国公,加食邑,赏金帛,荫其子,一应俱全。

但赵普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条陈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那一行小字之上:“……宜召还阙下,入觐述职,备咨军国大计。”

他伸出因常年批阅公文而略显干瘦的手指,指腹在那“召还”二字上轻轻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冰冷而坚硬的决心。他自然清楚这道诏令的真正源头来自何处——绝非仅仅是循例的“述职”,而是晋王那番“推心置腹”的夜谈,已然在宋王心中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赵普微微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欣赏曹彬的才能,也认可其忠诚,但身为首相,他更明白“势”的可怕。如今的曹彬,在西川已成“势”,而这“势”,已然引起了最高权力者的不安。这道诏书,便是平衡与制衡的开始,是帝王心术最直接的体现。

他提起那支御赐的、笔杆上刻有“拱辰”二字的紫毫笔,在条陈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依议。拟。”

笔尖离开纸面,他沉吟片刻,又在一旁的空白处,用小楷添上了一行备注:“诏书词气宜褒美而恳切,彰显朝廷眷顾功臣之意,勿使生疑。”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回护与缓冲了。他将批阅好的条陈合上,递给垂手侍立在一旁的中书堂后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速送宫中,请陛下用宝,宋王殿下批红。”

“是。”堂后官双手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文书,躬身退出,脚步声在空旷的廊庑下迅速远去。

此刻,皇宫大内,福宁殿偏殿。

年仅十二岁的大汉皇帝刘承佑,正机械地按照引礼太监的提示,将手中那方沉甸甸的、雕琢着盘龙纽的玉玺,稳稳地按压在早已由宋王府属官拟好、并由政事堂附署的诏书草稿之上。印泥是特制的朱红色,鲜艳刺目。小皇帝的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对于重复性仪轨的茫然与不耐,他并不理解这方印玺落下所代表的意义,只是完成一项每日都可能进行的、枯燥的任务。

而真正决定这道诏书最终命运的,是随后加盖上的、那枚略小一圈却更具威权的“宋王大将军之印”。代表着赵匡胤意志的朱红批阅,早已写在了诏书的留白处。

整个过程庄重、肃穆、高效,却唯独缺少了应有的、对于一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功臣所应有的那份热烈与真诚。它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仪式,每一个环节都透着冰冷的计算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诏书的正式文本,最终落在了中书舍人、知制诰苏易简的手中。他年方三十许,身着浅绯色官袍,虽爵封兴平县伯,勋官至骑都尉,堪称年轻显贵,但此刻接到这项任务,脸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反而眉头微蹙,显得心事重重。他正在自己的值房内翻阅吏部考功司送来的文书,听闻是起草褒奖曹彬、召其还朝的诏书,他默默合上卷宗,整了整衣冠,神情变得异常专注。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铺开专用的黄麻诏纸,取出一锭上好的李廷珪墨,注水缓缓研磨。墨汁渐浓,色泽乌黑亮润,泛着紫玉之光,松烟之气清冽提神。然而,他握着那支精选的紫毫笔,却悬腕良久,未能轻易落下。

这道诏书,内藏乾坤。表面是铺陈功绩、施以恩荣的褒奖令,实则是调虎离山、明升暗抑的策令。如何在这有限的篇幅内,既要将曹彬的功绩表述得冠冕堂皇,以安天下人心,彰朝廷公允;又要将那道“召还”的实质,巧妙隐藏在倚重与咨询的华美外衣之下,不露猜忌痕迹,以免激生变故?这其中的权衡与措辞,考验的不仅是文采,更是对朝局风向的精准把握。

苏易简闭目凝神,将曹彬平蜀、治蜀的桩桩件件,以及近来汴京暗涌的流言、晋王府夜访的传闻,一一在脑中梳理。他深知,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未来朝堂波澜的引信。终于,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笔尖饱蘸那浓酽的墨汁,沉稳地落在了黄麻纸上。

开篇以宏大的骈俪起势,定下褒奖的基调:

“门下:朕闻戡乱以武,经邦以文。克敌定功者,良将之奇勋;宣化承流者,辅臣之令德。若乃兼斯二者,允文允武,出则折冲万里,入则抚绥一方,巍巍乎其难测,荡荡乎其难名,斯可谓社稷之干城,朕所深赖者也。”

先以“允文允武”、“社稷干城”极高定位,堵住可能存在的非议之口。

接着,具体叙述功绩,文采斐然而不失分寸:

“检校太保、枢密副使、宁江军节度使曹彬,器识恢弘,智略深稳。往以西南未宾,巴蜀负险,朕衷矜念,简在朕心。乃授铖专征,总兹戎律。尔则肃将天威,恭行天罚。夔门激战,破锁江之天堑;剑阁鏖兵,克鸟道之雄关。旌旗所指,郡邑风靡;鼓鼙才临,渠魁授首。此皆卿运筹帷幄,将士效命之功也。”

写到此处,苏易简笔锋微凝。对于曹彬战后的治理举措,他需更加审慎,既要肯定其安民之效,又不能过度渲染其个人德望:

“及乎逆寇荡平,疮痍满目,卿复能布宣德意,绥辑遗黎。严军纪以安闾里,开仓廪以济困穷,兴学校以育才俊,修水利以复农桑。建祠立祀,以慰忠魂;抚孤恤寡,以厚风俗。遂使巴蜀之民,转沟壑而为乐土,易愁叹而为讴歌。仁声义闻,洽于遐迩。此又卿抚驭之方,仁厚之泽也。”

他用“布宣德意”、“绥辑遗黎”等词,强调曹彬是在推行朝廷的仁政,其行为是皇恩的体现。“仁声义闻,洽于遐迩”一句,既是客观描述,也暗含了对其个人声望累积的隐忧。

功绩铺陈完毕,便是最核心的封赏与任命。苏易简运笔如飞,务求清晰准确:

“丰功伟绩,实冠古今。畴庸之典,岂容或后?是用酌稽古典,参舆论情,特晋尔为薛国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八百户。加勋上护军。依前充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赐丹书铁券,传于子孙。另赐金银、绢帛、田宅有差,具如别敕。尔长子璨,次子珝,并加恩擢,以示褒荣。”

封赏部分,爵位、勋官提升,并加“同知枢密院事”之衔,使其在枢密院地位更为尊崇,看似恩宠有加。但“依前充枢密副使”明确其本职未变,并未授予使相或更高的实际差遣,且“同知”之位仍在枢密使之下。食邑与食实封亦按宋初国公标准,未予破格。这一切安排,在厚重恩赏之下,实则限定了其权力边界。

然后,便是那最关键的命令,苏易简字斟句酌,务求不着痕迹:

“唯念西川初定,而庙堂谋猷,尤赖老成。况北伐之议方兴,契丹之患未已,非深达军务、明习边事者,不足以预机衡、赞帷幄。朕思卿久劳于外,功在社稷,宜归阙廷,俾得少休,兼咨大计。着曹彬即交卸西川行营都部署、判成都府事、宁江军节度使等本兼各职,速返京师,入觐述职,面陈方略,毋得迟延。所遗军政诸务,暂由副使等员循旧例署理,俟朝廷简选贤能,另行委任。”

他以“庙堂谋猷,尤赖老成”、“预机衡、赞帷幄”、“咨大计”等理由,将“召还”包装成朝廷对曹彬更高层次的倚重,是将其从地方实务中解脱,参与核心决策。而“速返京师,毋得迟延”则暗含急迫与不容置疑。“交卸……宁江军节度使”更是彻底解除了其与具体军队的直接统属关系。

诏书结尾,是惯例的勉励:

“於戏!功高不赏,古所难处。惟尔克慎厥终,永保令誉。服兹休命,可不勖哉!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放下笔,苏易简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检查。确认文辞无误,封赏与命令的表述既符合上意,又不至过于刺目,尤其是那“召还”的实质,被巧妙地包裹在倚重与咨询的糖衣之中。他唤来书吏,令其以工楷誊写正式诏本,用印后,交由枢密院差官,以最快速度发往西川。

当日午后,一骑身负黄色旗幡、代表着最高等级公文传递的驿马,在一小队精锐骑兵的护卫下,冲出了东京的朱雀门。马蹄踏碎官道上的冰凌和积雪,溅起混合着泥泞的雪水,朝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骑手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枢密院急递铺兵,身着红色号衣,外面罩着厚厚的羊皮袄,脸上用布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锐利而坚定的眼睛。他背上负着的那个涂着桐油、密封极好的皮质招文袋里,装着的正是那封决定曹彬命运的诏书。

“六百里加急!阻者死!避者生!”护卫骑兵的呼喝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沿途关卡、驿站早已接到通知,纷纷提前打开栅栏,备好最快的马匹和简单的饮食。驿马如同接力一般,在不同的驿站之间飞速转换,骑手也只在换马的间隙,匆忙喝上一口热汤,便再次翻身上马,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风雪与暮色之中。

诏书离京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各方势力的耳中。

晋王府内,赵光义正在暖阁中与几位心腹幕僚围炉煮酒。听闻驿马已出朱雀门,他端起面前的温酒,一饮而尽,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丝混合着得意与冷厉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已然说明了一切。他知道,自己精心射出的那支“谗言之箭”,已然命中目标,并且开始引发连锁反应。他开始暗自盘算,曹彬离开后,西川那块肥肉,该由谁来接手,又如何能安插进自己的亲信。

宋王府书房内,赵匡胤站在舆图前,听着李忠低声禀报驿马出发的消息。他沉默了片刻,伸手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将代表曹彬的一面小旌旗,从“成都”和“宁江军”的位置,轻轻拔起,然后移动到了“枢密院”的上方。这个动作看似是升迁,实则是将其从实权地盘上剥离。他的目光深沉难测。他需要曹彬的才能,但更需要一个身在眼前、权柄受限的曹彬。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