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官逼兵反,绵州举义(1/2)
腊月十七,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成都平原笼罩在一片刺骨的湿冷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漫天雪霰。城西几处庞大的蜀军降卒营寨,如同匍匐在冻土上的沉默巨兽,唯有营中零星的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憔悴而又暗藏岩浆的脸。
全师雄所在的左厢第三营,是规模最大、也是原蜀军精锐集中的营地之一。压抑的气氛在这里已经浓稠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饥饿、寒冷、伤病以及北军看守日复一日、变本加厉的侮辱与虐待,早已将数万降卒的忍耐力逼至极限。那根维系着表面平静的细弦,绷得吱嘎作响,只待最后那轻轻一触。
今日的劳役,是继续修葺城西那段在攻城战中损毁严重的城墙。天色未明,降卒们就被凶神恶煞的北军看守用皮鞭和呵斥驱赶出营,在寒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工地。负责监工的,正是北军马军都指挥使史彦德麾下最为跋扈的一支队伍,带队的是个姓胡的队正,此人生得满脸横肉,眼露凶光,以折磨降卒为乐,人送外号“胡阎王”。
劳作从天色微亮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期间,动作稍慢便是鞭子抽下,稍有怨言便是拳打脚踢。降卒们早已饥肠辘辘,体力在严寒和过度劳累下迅速流失,许多人只能依靠着手中的工具勉强站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终于,到了往常短暂歇息、分发那点聊胜于无的“朝食”的时刻。然而,今天送来的食物,比往日更加令人绝望。那所谓的“粥”,简直清得能一眼看到桶底,稀薄的汤水里漂浮着寥寥无几、颜色发黑的米粒,更多的是未曾筛净、甚至故意掺入的谷壳、沙砾和霉变的麸皮。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让人闻之欲呕。
一个年纪约莫五十余岁的老卒,姓韩,原是蜀军中的一名老火头军,城破后与其他士卒一同被俘。他年纪大,体力本就不济,加之连日饥饿,此刻已是眼冒金星,端着破碗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他看着碗里那点连猪食都不如的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涌上心头。他的儿子,也曾是蜀军士卒,就在城破那日,为了掩护他们这些后撤的辅兵,战死在了城墙之上。如今,他这白发人不仅未能替儿子收尸,还要在此受这等非人的屈辱!
老韩鼓起残存的勇气,颤巍巍地走向分发食物的北军辅兵,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军……军爷……行行好……这……这粥实在没法下咽啊……能不能……给换一点,哪怕……哪怕稠一点的也行?小老儿……实在饿得受不住了……”
那辅兵尚未答话,正在附近巡视的“胡阎王”闻声大步走了过来。他三角眼一瞪,脸上横肉一抖,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就狠狠踹在老韩的胸口!
“老不死的东西!给你吃还他娘的挑三拣四?不想吃就给老子饿死!省得浪费粮食!” 胡队正骂声如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韩脸上。
老韩惨叫一声,瘦弱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去,手中的破碗“啪嚓”一声摔得粉碎,那点可怜的、散发着恶臭的霉粥泼洒在冰冷的冻土上,瞬间被尘土沾染。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围所有降卒的心上!
人群顿时一阵剧烈的骚动。这老韩在营中人缘极好,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时常省下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接济更年轻的伤兵。看到他受此欺凌,几个平日与他交好、血气方刚的年轻降卒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围了上来,虽未动手,但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胡队正,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吗?!” 胡队正见居然有人敢围上来,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更加恼怒,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唰”地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指向众人,厉声吼道:“都给老子滚回去干活!谁再敢上前一步,以叛乱论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北军士兵也纷纷持械上前,刀锋出鞘,弓弩上弦,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围上来的降卒,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全师雄就在不远处,他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那根名为理智、名为等待、名为对朝廷最后一丝幻想的弦,在这一刻,随着老韩被踹倒时那声痛苦的闷响、随着那只破碗碎裂的刺耳声音、随着那泼洒于地的霉粥散发出的绝望气味、以及北军那雪亮刀锋反射出的冰冷寒光,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崩断了!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等待的结果,不是被慢慢折磨致死,就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晋王的许诺?曹太保的安抚?朝廷的天恩?全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只有手中可能抢过来的武器!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才能浇灌出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但必须去搏杀的生路!
“弟兄们——!” 全师雄猛地站直了身体,积攒了数月的愤懑、屈辱、绝望与力量,在这一瞬间化作一声如同受伤濒死猛兽般的、震彻云霄的咆哮,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呵斥!“这些北蛮子不给我们活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横竖都是个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跟他们拼了!杀光这些狗娘养的!抢了他们的兵器甲仗!杀出去!才有生路——!”
这一声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饱受屈辱、压抑到极致的降卒心头!又如同一点火星,终于落入了那堆积如山、饱浸火油的干柴之上!
“拼了——!”
“杀出去——!”
“跟狗日的北蛮子拼了——!”
“为韩老爹报仇——!”
积攒了数月的怨恨、饥饿、恐惧、绝望,在这一瞬间,被全师雄这决死的呐喊彻底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和拼死一搏的、近乎疯狂的勇气!怒吼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劳役场地,甚至传遍了邻近的营寨!
降卒们赤手空拳,或抓起地上的石头、木棍、甚至冻结的土块,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措手不及的北军看守!积压的怒火赋予了他们惊人的力量和速度,那是一种源于绝望的、毁灭性的力量!
那胡队正首当其冲,他惊恐地看到刚才还麻木顺从、可以随意打骂的降虏,瞬间变成了面目狰狞、眼泛红光的复仇恶鬼!他还没来得及挥刀砍杀,就被几个状若疯虎的降卒扑倒在地,拳头、石头、甚至牙齿,如同雨点般落下,瞬间就将他那嚣张的气焰和生命一同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惨叫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场面彻底失控!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
北军看守虽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事发太过突然,且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他们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七零八落,阵型瞬间崩溃。单个的北军士兵陷入降卒的汪洋大海之中,刀剑虽利,却难敌四面八方涌来的疯狂攻击。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怒吼声、哭嚎声、以及骨头碎裂的声音响成一片,将这处城墙工地瞬间化作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全师雄如同猛虎出柙,他夺过一名北军士兵的腰刀,反手将其砍翻,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释放般的快意。他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一边砍杀,一边振臂高呼:“抢了他们的兵器!烧了他们的营寨!往北走!去绵州!那里有山!有城!有活路——!”
他的亲信们,以及那些早已在暗中串联好的中下层军官,此刻趁乱奋力抢夺北军的武器甲胄,并点燃了附近的营帐和辎重。浓烟滚滚而起,火光映照着无数张疯狂而决绝的脸。他们按照事先模糊规划的路线,裹挟着大量被煽动起来、已然杀红了眼的降卒,如同一股失控的、毁灭性的洪流,冲破北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零星的拦截,向着成都北面的绵州方向,溃涌而去!沿途所过,凡是遇到小股北军或官府的抵抗,便是一阵疯狂的冲杀,抢夺更多的武器和马匹,队伍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声势越来越骇人!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伴随着滚滚浓烟和溃卒的哭喊,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了成都。
城西,王全斌行辕。
“报——!大帅!不好了!城西左厢降卒营大规模炸营!全师雄带头作乱,杀了我看守官兵,抢夺兵器,焚毁营寨,正往绵州方向流窜!” 一名浑身浴血、盔歪甲斜的军校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堂,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
正在与崔彦进、王仁赡商议如何进一步“施压”的王全斌,接到急报,先是一惊,从座椅上豁然站起。但随即,他脸上那瞬间的惊愕,迅速被一种狰狞而得意的笑容所取代,仿佛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落入陷阱。
“好!好!果然反了!某就知道这些蜀虏养不熟!史彦德、崔翰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区区降卒都看管不住?废物!” 他先是假意斥责了一句,随即立刻下令,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传令!命史彦德、崔翰即刻点齐本部兵马,给老子追!剿灭这些叛匪!告诉他们,晋王殿下看着呢!此战务求全功,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叛贼,给老子斩尽杀绝,一个不留!首级筑成京观,以儆效尤!”
他心中盘算的,根本不是如何平息叛乱、减少损失,而是如何将这“平定叛乱”的功劳牢牢抓在手中,如何借此向朝廷(尤其是向晋王和宋王)证明,他王全斌的“雷霆手段”才是稳定蜀地的唯一良方,并顺势参劾曹彬“纵容姑息”、“治军不严”,以致酿成此等大祸!
崔彦进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大帅,还需立刻以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奏明降卒冥顽不化,悍然叛乱,我北军将士正在奋力平乱!要将这‘叛乱’的定性,坐实了!”
“对!对!立刻去办!” 王全斌连连点头。
城东,曹彬帅府。
“大帅!紧急军情!城西降卒营大规模哗变!全师雄为首,已杀散看守,夺取兵器,数千人正往北逃窜,北军史彦德部已出兵追击!乱军所过之处,烽烟四起!” 曹珝快步闯入,语气急促,脸色凝重。
曹彬猛地从那张巨大的地图前抬起头,尽管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是日夜期盼能避免这一刻,但听到消息确认的这一刻,他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在那位晋王殿下的“殷切期望”和王全斌的疯狂逼迫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仿佛能听到,那数万被逼到绝境的降卒,在发出最后的、绝望而暴烈的嘶吼。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锐利如鹰隼般的清明与决断。
“传令!”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瞬间驱散了堂内因噩耗带来的慌乱气氛。
“第一,我军即刻起进入最高临战状态!四门紧闭,加双岗,弩手上墙!所有将士,甲不离身,兵不离手!严防叛军流窜冲击我防区,更要严防北军借‘平叛’之名,行挑衅甚至攻击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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