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光义添火,再奏一本(2/2)
赵光义见大将军并未出言制止,反而眼神愈发深邃,知道火候已到,继续添柴加火,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上了更多对“后果”的忧虑与渲染:“更可虑者,据吕端密报,西川官场,派系分明,结党营私,对于朝廷派遣的官员,更是极力排斥,手段层出不穷!吕端到任后,见司内书吏多是旧人,恐难驱使,便依照章程,举荐了一位在汴京户部任职时就以精通算学、明察秋毫而闻名的老成书吏,意在协助他厘清繁杂账目。此议本已得到沈义伦口头应允。可谁知,不过短短三日,吏部的调令还未抵达西川,那名书吏就被转运司内部以一纸‘才堪大用,当历练地方’的文书,直接调往了雅州,去充任一个管理户籍田亩的司户参军!雅州地处西南边陲,山高路远,民贫地瘠,这哪里是‘历练’?这分明是明目张胆的打击报复,是堵塞言路,是要让王上派去的耳目,彻底变成聋子、瞎子!”
他越说越是激动,袖袍因手势而挥动,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因“后怕”而产生的哽咽:“王上请想,连一个微不足道的书吏的任用,他们都敢如此肆意妄为,可见西川官场,早已是铁板一块,被某些人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是要让朝廷派去的每一位官员都寸步难行,是要让王上的旨意、朝廷的法度,在那蜀道艰难之后,彻底沦为一张空文!如此下去,西川还是我大汉的西川吗?北伐大业的后方根基,还能安稳吗?”
“还有更为具体、更令人不安之事!”赵光义话锋再转,抛出了他准备已久,更具杀伤力的“实证”,“吕端凭借其专业之能,敏锐地察觉到,去岁平定蜀地零星叛乱时,各地上报的军械消耗,尤其是弓弩与箭矢的损毁、遗失数目,存在诸多疑点,平均损耗率竟比往年正常操演高出三成有余!他欲调取相关档案、核验领取记录,却被司库以‘历年档案堆积如山,正在逐一整理归档,暂时无法提供’为由,无限期拖延!此外,他核查成都府官仓去年大规模的修缮款项,发现所用木料、石料的采购价格,竟比同时期成都府市场的通行价格,高出足足五成!当他质疑此事,询问具体经手之人与商户时,相关主事官员竟面面相觑,最后推说‘经办书吏已调任他处,原始账目因库房漏雨,部分受潮霉烂,字迹不清,无从查证’!”
他抬手,用玉笏重重叩击了一下地面,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叩”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王上!军械消耗关乎武备安危,仓库修缮涉及巨额公款,此等要害事务,竟能如此含糊其辞,以‘整理中’、‘档案遗失’这等拙劣借口搪塞朝廷钦使!若无一地位尊崇、权势熏天之人,在背后默许、纵容,甚至是直接操控,西川一众官员,安敢如此欺上瞒下,肆无忌惮?臣不敢妄言此人是谁,但这股盘根错节、已然能够对抗中枢谕令的势力,确确实实存在于西川,并且其气焰,日益嚣张!此乃心腹之患,绝非疥癣之疾!若不及早铲除,待其羽翼丰满,恐成第二个孟昶,甚至……甚至危及大汉根本!”
这番话,依旧没有直接点名曹彬,但每一句、每一个事例,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匕首,刀刀指向那位远在西川、战功赫赫的大将——西川是他打下来的,沈义伦是他举荐留任的,各级官员多是他的旧部,所谓“地位尊崇、权势熏天之人”,除了他曹彬,还能有谁?殿内的气氛已然凝重得如同实质,沉水香的芬芳似乎也掩盖不住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紧张与焦灼。几位曹彬的旧部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却无一人敢在此刻出声辩驳。赵光义手持吕端的“密报”,占据着“维护中枢权威”、“保障北伐”的道德制高点,任何反驳,都可能被曲解为“党同伐异”、“藐视王上”。
“王上!大将军!”赵光义猛地躬身到底,手中的玉笏几乎与地面平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嘶哑与无比的真挚,“西川,乃天府之国,是我大汉钱粮之命脉所在!更是未来北伐契丹,收复燕云,乃至一统天下的战略根基之地!北伐大业,关乎国运,数十万将士即将浴血沙场,其后方的稳定,粮饷军械的源源不断,乃是取胜之根本!若此时,西川后方出现此等‘独立王国’之势,政令不通,法令不行,今日他们可以架空一个吕端,明日就敢以‘蜀道艰难’、‘粮秣不济’为由,拖延甚至抗拒中枢的调令!若北伐关键时刻,粮草不继,军械短缺,致使前线大军失利,这……这后果,臣简直不敢想象!这绝非臣危言耸听,实乃吕端亲历之困境,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臣恳请王上,念及社稷之重,北伐之艰,明察秋毫,速做决断,断不可再姑息纵容,养痈成患,致使西川真成了法外之地,国之隐患!”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充满了“期盼圣断”的急切与忠诚,凝视着蟠蛟金座上的赵匡胤。整个紫宸殿,此刻鸦雀无声,连殿外风吹檐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的目光,都紧紧地聚焦在赵匡胤身上,等待着这位掌控天下的权臣,最终的表态。
赵匡胤沉默了。他端坐在蟠蛟金座上,身形在缭绕的沉香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他的手指,重新开始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那方青玉镇纸,“国泰民安”四个字在他的指尖反复流转。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正在激烈交锋:曹彬,是他极为倚重且信任的帅才,沉稳持重,战功赫赫,更是他的心腹重臣,他不太相信曹彬会真有二心;但赵光义所言,也绝非空穴来风,吕端的密报他之前也看过,其中的困境描述得很具体,西川旧部因战功和地域关系而“抱团”,排斥外来官员,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种“抱团”,即使曹彬本人无意,其下属也难免会借其势而行方便之事,久而久之,确实容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武人擅权”、“藩镇割据”历史教训最为警惕和敏感的地方。
另一方面,北疆局势日益紧张,契丹骑兵频频异动,北伐的筹备已进入最关键阶段,大量的粮草、军械、民夫都需要倚重相对安定富庶的西川来提供。此刻若是因为猜忌而贸然对西川动手,更换大将,清洗官员,必然会引起巨大的动荡,甚至可能逼反那些骄兵悍将,届时内乱一生,北伐大业必将付诸东流,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更何况,江南还有吴越王钱俶、吴王李煜名义上尊汉实则割据,北方契丹强敌环伺,内部稳定压倒一切。
帝王的权衡之术,霸府权臣的平衡之道,在此刻显得尤为重要。既要确保中枢的权威能够直达地方,消除任何可能割据的隐患,又要维持大局的稳定,保证北伐这盘大棋能够顺利走下去。既要用人不疑,给予前方将帅足够的信任与权柄,又要设置必要的监督与制衡,防范于未然。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在令人窒息的、长达数十息的寂静之后,赵匡胤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直接将赵光义那似乎还要继续引申、发挥的势头彻底打断:
“寡人,知晓了。”
只有这简短的四个字。没有对赵光义慷慨激昂的陈述做出任何评价,没有对西川的局势给出任何判断,没有斥责,也没有下令彻查,甚至连“曹彬”或者“吕端”的名字都未曾提及。然而,这极致的平静,反而比雷霆震怒更让殿内百官感到心惊肉跳。熟悉大将军秉性的人都深知,他越是沉默,越是言语简短,往往意味着他思虑越深,所谋越大,后续可能采取的动作,也就越是惊人。
赵光义心中顿时一喜,他知道,火候已经足够,这把猜疑之火,已然成功地在他这位皇兄的心中点燃,并且开始蔓延。过犹不及,若再不知进退,继续逼迫大将军立刻表态,反而可能引起猜忌和反感。他极其适时地收住了话头,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因“言语过激”而产生的“惶恐”,再次深深躬身,语气恳切而顺从:“臣……臣只因忧心国事,心急如焚,言语之间若有失当、激切之处,还望王上恕罪。然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皆为江山社稷计,伏乞王上圣心独断,明鉴万里。”
赵匡胤没有再看他,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奏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神色各异、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那眼神中的阴霾似乎已然隐去,重新恢复了权臣的深沉与莫测。他抬手,对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声音淡漠地说道:“西川之事,关系重大,容朕细思。若无其他紧要政务,便……退朝吧。”
“退——朝——”内侍总管拉长了尖细的嗓音,如同一声敕令,终于打破了紫宸殿内那持续了太久的、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凝重气氛。
百官如蒙大赦,齐齐躬身,山呼“恭送大将军”,然而这呼声,比起往日,少了几分整齐划一,多了几分仓促与心神不宁。
赵匡胤站起身,紫色的亲王袍袖拂过蟠蛟金座的扶手,他迈步离去,步伐看似与平时无异,但一些细心的老臣还是能看出,那步伐似乎比往常略显沉重了几分,袍服的衣摆,在御座台阶上拖曳而过,留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赵光义一眼,但他那微微锁住的眉头,以及离去时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思虑,都清晰地预示着——西川的风波,绝不会因这次朝会的结束而平息,相反,这或许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幕。如何处置西川,如何平衡曹彬的功勋与潜在的威胁,如何确保北伐大业不受影响,这一切,都需要他这位宋王大将军独自权衡决断。
赵光义低着头,混在躬身行礼的百官之中,随着人潮,缓缓退出紫宸殿。当他走到那高大的殿门口时,脚步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般地扫过远处正簇拥着离去的几位曹彬旧部将领的背影,他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冷冽的弧度。
殿外,晨雾早已散尽,明媚的春光洒满了汴京皇城的朱甍碧瓦,也照亮了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云锦朝服,泛着有些刺目的光泽。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一步棋,已经成功地走了出去。吕端在西川的遭遇,是探路的石子;而他今日在朝堂上的这番“添火”之奏,则是投下的猛料。两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已然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等待他皇兄心中那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在沉默与思虑中生根发芽;等待西川那些自以为根基深厚的旧部,在压力下可能出现的失措与破绽;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这把已然点燃的火,最终烧向那个他潜在的、最具威胁的对手——曹彬。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赵光义,都已经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展现了足够的分量,并成功地在大将军心中,埋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
走出宫门,踏上御街,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他的面颊。赵光义抬手,轻轻理了理朝服那挺括的领口,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暖意,眼神之中,充满了志在必得的笃定与深沉的算计。他知道,在这场关乎未来权力格局的无声较量中,他已经漂亮地赢得了第一个回合。而西川那盘错综复杂、关乎无数人命运的棋局,才刚刚被他,有力地搅动了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