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从玉玺到铁锹,再到毛笔:末代恭亲王毓嶦的浮沉人生(2/2)

老周是个五十多岁的工人,脸上刻着风霜,说话直来直去。他递给毓嶦一把铁锹:“拿着,先试试挖沟。”毓嶦接过铁锹,只觉得手腕一沉——这铁锹比他以前拿过的任何东西都沉,木柄磨得发亮,铁锹头锈迹斑斑。他学着老周的样子,把铁锹扎进土里,可使劲太猛,铁锹头歪了,差点崴了脚。老周笑了:“你这架势,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来,我教你,脚踩着铁锹头,腰往下沉,借力把土翻起来。”

毓嶦跟着学,一开始动作笨拙,挖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手心磨得发红,后来慢慢找到了窍门,虽然还是慢,但总算能跟上进度了。中午在农场的食堂吃饭,窝头就着咸菜,他吃得狼吞虎咽——干了一上午活,早就饿坏了。老周坐在他对面,递给他一个搪瓷缸子:“喝点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晚上,他住在农场的集体宿舍里,四张床挤在一间小屋里,墙上挂着农具。他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可心里却踏实了——至少有地方住,有饭吃,还有活干。他想起白天挖沟时,泥土的味道沾在身上,虽然脏,却比战俘营的霉味、管理所的消毒水味都让人安心。

农场里的工人都知道他以前是“王爷”,刚开始有人好奇,总围着他问:“王爷,以前你是不是天天吃大鱼大肉?”“王府里是不是有好多丫鬟太监?”毓嶦不恼,笑着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就是个工人,跟你们一样。”有一次,一个年轻工人故意逗他:“那你以前拿玉玺,现在拿铁锹,哪个沉?”毓嶦举起手里的铁锹,晃了晃:“玉玺轻,可它填不饱肚子;铁锹沉,却能让我每顿都吃上热乎饭。”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觉得这个“王爷”没架子,挺好相处。慢慢的,没人再提他的过去,都把他当作普通同事。老周还教他筛沙子,告诉他怎么把粗沙和细沙分开,怎么和水泥更结实。毓嶦学得认真,甚至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办法——用铁丝网做了个小筛子,筛起沙子来又快又干净。场长见了,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他:“毓嶦同志肯动脑筋,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可日子还是难。他快四十岁了,体力不如年轻人,干起活来总比别人慢半拍,每个月的工资也比别人少一点。有一次,他感冒了,咳嗽得厉害,还是硬撑着去干活,结果挖沟时差点晕倒。老周把他扶到一边,骂他:“你不要命了?身体要紧!”说着,就去场长那里替他请假,还给他煮了碗姜汤。毓嶦喝着姜汤,心里暖暖的——他这辈子,以前被人伺候是因为身份,现在被人照顾,是因为他这个人。

他开始喜欢上农场的日子。春天,他跟着大家一起播种,看着绿油油的秧苗冒出来;夏天,在地里浇水,听着蝉鸣,风里带着庄稼的清香;秋天,收割庄稼,看着金黄的麦子堆成小山,心里满是欢喜。他甚至在宿舍门口种了几棵向日葵,每天浇水,看着它们慢慢长高,开花,花盘朝着太阳转,像一个个小太阳,照得他心里亮堂。

毛笔尖上的“人生归处”

农场的日子重复又平淡,可毓嶦没让自己的心里空着。晚上收工后,别人要么打牌,要么聊天,他却从箱子底翻出了一支毛笔——那是他从管理所带出来的,笔杆已经磨得光滑,笔头也有点秃了。他又找了几张糙纸,倒了点墨水,坐在灯下,开始练字。

小时候,他跟着家里的私塾先生学书法,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人”字,说“一撇一捺,要站稳脚跟”。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练字是规矩,是身份的象征。后来在伪满洲国,他偶尔也练字,却总心浮气躁,写出来的字飘得很。可现在,坐在农场的油灯下,他握着笔,心里竟出奇地平静。

笔尖蘸饱墨汁,落在糙纸上,先是顿住,再缓缓拖出一道墨痕。他写楷书,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像他现在的日子,踏实安稳;写行书时,笔锋流转,带着点洒脱,像他放下身份后的轻松。有时候写得入了迷,直到油灯快烧尽了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可心里却畅快得很——白天干活的累,生活的难,都顺着笔尖的墨汁,落在纸上,散在了空气里。

老周见他天天练字,凑过来看了看,说:“你这字写得真好看,比镇上老先生写的还强。”毓嶦笑着说:“瞎写的,解解闷。”可慢慢的,农场里的人都知道他字写得好。过年时,大家都来找他写春联,他乐呵呵地答应,裁纸、研墨、挥笔,不一会儿,一副副春联就写好了,红纸上的黑字透着喜庆,大家拿着春联,嘴里说着“谢谢老毓”,他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1966年,文革开始了。毓嶦因为“旧皇族”的身份,又被送到了天津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那里的条件比北京的农场差多了,住的是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干的活也更重——要去砖窑搬砖,一块块红砖烧得烫手,他的手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挑破了,贴上胶布继续干。

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放下毛笔。晚上回到土坯房,他就着煤油灯的光,在捡来的旧报纸上练字。墨汁没了,他就用锅灰混着水代替;毛笔秃了,他就用剪刀修修笔头,接着用。有个一起改造的人劝他:“都这时候了,还练什么字?”毓嶦抬起头,眼睛在煤油灯的光下亮着:“只有写字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是我。”

就这样,他练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日子慢慢平静下来,有人把他的书法作品推荐给了北京书法家协会。协会的人看了他的字,惊讶不已——那字里有楷书的沉稳,有行书的流畅,更有一股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没有半点浮躁之气。没过多久,他收到了北京书法家协会的入会通知。

那天,他拿着通知,手有点抖。他想起在苏联战俘营冻裂的手,想起农场里磨出茧子的手,想起在煤油灯下握着秃毛笔的手。这双手,从拿玉玺到拿铁锹,再到拿毛笔,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它的位置。

后来,他的书法作品渐渐出了名,有人来求字,甚至有外国的收藏家专门来找他。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写“厚德载物”,写“宁静致远”,写他这一辈子悟出来的道理。有人问他:“您这一辈子,从王爷到工人,再到书法家,觉得苦吗?”毓嶦笑了,指着桌上的毛笔说:“苦是苦过,可苦里也能熬出甜。就像这毛笔,笔锋要经过千百次的磨,才能写出好字;人也一样,经过点磨难,才能站稳脚跟。”

晚年的毓嶦,住在北京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院子里种着一棵海棠树,春天开花时,满院飘香。他每天早上起来浇花,然后坐在桌前练字,下午喝喝茶,看看书,日子过得平静又安稳。他再也不是那个困在“恭亲王”身份里的年轻人了,他只是毓嶦,一个靠自己的手吃饭,靠毛笔养心的老人。

他的人生,就像一幅慢慢铺展开的书法作品,起笔时慌乱,行笔间磕磕绊绊,可到了最后,却写出了一份从容和淡定。那些曾经的荣耀与苦难,都成了笔下的墨痕,淡了,散了,只留下一份踏实——踏实做人,踏实做事,不管身处何种境遇,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