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弦上的文王(2/2)

师襄子心里一动,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哦?什么样的人?

他站在高台上,孔子的指尖在弦上轻轻滑动,带出一串极轻的泛音,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可他眼里没有骄气;他手里握着圭璋,却像是握着百姓的冷暖;有猛兽在旁边咆哮,他脚步也没乱分毫。他忽然加重力道,弹出一串急促的音,可他眉宇间有忧愁,像担心田里的苗长不好,又像惦记着远方未归的人。

师襄子的呼吸屏住了。他学《文王操》时,老师只说这是歌颂周文王的曲子,却从没教过如何从弦上到文王。他看着孔子专注的侧脸,阳光从冰棱折射过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金粉。

你且说说,师襄子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人是谁?

孔子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飞舞起来。这次的《文王操》,不再是技法的展现,也不止是情感的流露,更像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琴音时而如黄河奔流,时而似春风拂过田野,时而像两军对垒的呐喊,时而又如慈母在灯下缝衣。巷子里的雪似乎都停了,卖菜的妇人忘了吆喝,屠夫放下了手里的刀,连趴在墙头的野猫都竖起了耳朵。

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气里,孔子睁开眼,眼里闪着光,像落满了星辰。是周文王。他笃定地说,只有心怀天下,又能体恤万民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琴音。他的志向比泰山还高,他的仁心比洙水还深。

师襄子手里的茶杯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布鞋上,他却浑然不觉。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孔子站起身,对着师襄子深深一揖,袍角扫过地上的碎瓷片。从前练指法,只当是手指的功夫;后来悟情感,才知是心的功夫;如今见其人,方明白是的功夫。这弦上的音,诚实得很,藏不住半分虚假。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簌簌地响。师襄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明白,真正的琴艺,从来不是弹给别人听的,而是弹给自己的心看的。就像酿酒,技法是曲,情感是水,唯有以诚为粮,才能酿出醉人的醇。

四、指上的功夫,是磨出来的光

冬至那天,曲阜城的雪下得格外大。师襄子的琴室里生了盆旺火,松木柴烧得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跳舞。

孔子要告辞了。他要去周游列国,布自己的道。临行前,他为师襄子弹了最后一次《文王操》。

这次的琴音,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初弹时,像有春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炭盆的火星子直跳;弹到中段,又像是有千军万马从远方赶来,却脚步轻盈,不伤一草一木;收尾时,琴音渐渐淡下去,像夕阳沉入远山,留下满天霞光,温柔得能把人心化了。

弹完最后一个音,孔子将琴轻轻放回布囊。他的指尖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却比任何玉饰都温润。多谢先生三个月的教诲。

师襄子摆摆手,眼眶有些发热。该谢的是我。他从案下取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块莹白的玉珏,这是当年周天子赐的边角料,我找人雕了个琴轸,送你作纪念。

孔子接过玉珏,触手生温。先生的教诲,比玉珏更珍贵。他顿了顿,补充道,弟子明白了,做事就像练琴,初学时求,熟练后求,深入后求。真到了,万物都能说话。

师襄子笑了,白胡子抖了抖,像落了场小雪花。你这孩子,倒把我说的话悟透了。他送孔子到巷口,雪已经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路上保重。记住,弦会断,琴会老,只有心里的音,能弹一辈子。

孔子走远时,师襄子还站在巷口。他听见远处传来孔子的歌声,是《文王操》的调子,混着风雪声,竟比琴音更动人。卖麦芽糖的老汉也站在门口,竹筐里的糖块冻得硬邦邦的,他却咧着嘴笑,说这歌声里有甜味。

后来,师襄子常对人说起孔子学琴的事。有年轻弟子问:三个月只练一首曲子,不觉得闷吗?

师襄子就会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落叶,冬天蓄势,一年就做这一件事——好好活着。可它枝繁叶茂时,谁不夸它好看?他拿起琴,弹了个简单的调子,功夫这东西,就像磨铜镜,每天擦一点,日子久了,自然能照见人影。急着要亮,反而会刮花了镜面。

那年冬天,曲阜城的雪下了很久。师襄子的琴室里,总有人来打听孔子学琴的故事。有赶考的书生,有做手艺的匠人,还有种地的农夫。师襄子从不直接说教,只是弹一曲《文王操》,让他们自己听。

听着听着,书生们明白了,写文章不能只凑字数;匠人们懂得了,打家具不能只图好看;农夫们知道了,种庄稼不能只盼着收成快。

而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雪里站得笔直。它的枝桠被雪压得弯弯的,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反而像在积蓄着春天的力气。就像孔子留在琴上的那道浅疤,看着是瑕疵,实则是时光磨出的光,亮得很实在。

五、时光的琴,从来不会说谎

多年后,孔子周游列国归来,又路过曲阜那条巷子。师襄子已经不在了,琴室改成了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掌柜的是个聋子,却总爱在门口摆架旧琴,说听不见,看着也舒坦。

孔子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满树新绿,忽然想弹一曲《文王操》。他从布囊里取出琴,琴尾的浅疤还在,师襄子送的玉珏琴轸,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琴音响起时,杂货铺的聋掌柜忽然抬起头,对着琴声的方向笑了;卖麦芽糖的老汉已经换了孙子来吆喝,孩子听到琴音,竟忘了叫卖,站在原地跟着调子晃脑袋;连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狗,都支起了耳朵。

一曲终了,孔子收起琴,发现指腹的茧子又厚了些。这些年的奔波,那些被拒绝的苦,那些不被理解的难,都藏在这茧子里,磨成了光。

他想起师襄子说的话:弦会断,琴会老,只有心里的音,能弹一辈子。

是啊,时光就像架最公正的琴,你在上面下了多少功夫,它就会弹出多少真章。急着换曲子的人,永远弹不出弦上的风雨;总想着炫耀技法的人,终究见不到琴里的人影;唯有那些肯在一首曲子里消磨时光的,才能让指尖的茧子,开出最诚实的花。

巷口的风穿过新绿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什么。孔子笑了笑,背着琴,慢慢走远。他的脚印留在青石板上,不深,却很扎实,像他弹在时光里的每个音符,都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