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抹布与好话(2/2)

傍晚时分,阿春端上一笼荠菜团子,蒸腾的热气里,绿莹莹的团子泛着油光。小宝抓过一个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吐舌头,却不肯松口:比外婆做的还香!

沈曼卿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鲜混着猪油的醇厚在舌尖散开,她抬头时,正撞见阿春紧张地盯着她,像等待宣判的学生。你这团子,曼卿慢悠悠地说,该给巷口的张记馒头铺当师傅去。

阿春的脸瞬间亮起来,像被烛火照亮的窗纸。

日子一晃过了半月。沈曼卿家的玻璃窗总映着蓝天白云,铜烛台擦得能照见人影,连楼梯转角的痰盂,都被阿春刷得泛出白瓷的本色。有回曼卿的先生回来,摸着书房的红木书架笑道:这书架亮得,倒像新打的。

这天午后,李太太突然提着点心匣子来访,一进门就直咂嘴:曼卿你家这屋,怎么比从前亮堂了?她走到客厅,见茶几上的青瓷碗里,瓜子壳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士兵列队,哟,这是请了新佣人?

就是前儿跟你说的阿春。沈曼卿递过茶盏,她手脚勤快,孩子们都喜欢。

正说着,阿春端着水果盘进来,盘子里的苹果切成月牙形,摆成朵梅花的模样。李太太看得直瞪眼,想起自家那个总把果皮扔满地的女佣,心里不是滋味:这姑娘...在我家时可不这样。

许是我家门槛低,衬得她能耐了。沈曼卿笑着剥了颗橘子,阿春,李太太说你腌的咸菜好吃,改天给李太太装一坛子。

阿春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下,转身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送走李太太,沈曼卿见阿春在厨房抹眼泪,便递过块手帕:李太太那人,就是嘴笨,心里是夸你的。

阿春摇着头,泪水却淌得更凶:太太,我知道...是您的好话,把我心里的灰都扫净了。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细密,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我给您做的,不知合不合脚。

沈曼卿接过布鞋,鞋里垫着层软乎乎的棉絮,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先生在法国给她写的信,说你的眼睛像塞纳河的水,能把石头都泡软,那时她才明白,好话原是有这样的力气,能让钝石生光,让枯草抽芽。

暮色漫进窗棂时,阿春正在擦楼梯扶手,粗布巾在她手里灵活地转着圈。楼下传来小宝的声音:阿春阿姨,明天教我剪窗花好不好?

好啊。阿春应着,心里像揣了颗糖,甜丝丝的。她望着窗外,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沈曼卿眼里的笑意。

后来,阿春在沈曼卿家做了十年,看着小宝长大,看着曼卿添了小女儿。再后来,她嫁了人,开了家小面馆,面馆的墙上挂着块木牌,写着说话暖三分,吃面香十分。有回沈曼卿带着孙子去吃面,见阿春对跑堂的小伙计说:你这萝卜丝切得细,比巷口王师傅切的还好,就是刀工再稳些,就更出彩了。

曼卿看着阿春眼角的细纹,想起那年春天,阿春攥着蓝布包袱站在弄堂口的模样,忽然懂得:世间的好话,原不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是把别人心里藏着的好,轻轻拂去灰尘,让它自己发光。就像晒被子,不必捶打,不必撕扯,只消把它晾在阳光下,潮气自会散去,留下满室的暖香。

那天的夕阳,把面馆的玻璃窗染成金红色,阿春端来两碗阳春面,葱花撒得匀匀的,像撒了把星星。曼卿的小孙子咬着面条说:奶奶,这面比家里的香。

阿春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眼里的光,亮得像多年前那个初到上海的早晨,沈曼卿递过来的那碟桂花糕,暖得能焐热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