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碎壶里的月光(2/2)

小沙弥乖乖坐下,盯着竹篓里的碎片发怔。那些碎片形状各异,有的还沾着褐色的茶渍,像幅破碎的画。禅师拿起一块带龙头眼睛的碎片,指尖轻轻摩挲着:「你看这眼睛,雕工多细,连眼白里的血丝都有。」

明心点点头,却不敢说话。他知道师父心里难受,只是不说出来。

「当年我刚入寺,师父常说:『执者失之。』」禅师望着天上的月亮,声音慢悠悠的,像寺后那条潺潺的小溪,「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喜欢就该攥在手里。后来走南闯北,见多了兴衰聚散,才明白——」

他忽然放下碎片,转头看向明心:「你瞧这月亮,要是伸手去捞,能抓住么?可它就在那儿,不偏不倚,照亮整座山。」

明心似懂非懂地眨眼。禅师笑了,捡起另一块碎片,对着月光看:「这壶碎了,固然可惜。可要是一直盯着碎片发呆,不仅救不回壶,还会错过眼前的月光。」

一阵风掠过,葡萄叶沙沙作响。明心忽然看见,师父指尖的碎片上,月光正顺着裂口流淌,像条银色的河,将破碎的部分重新连在一起。

五、新壶里的春秋

半个月后,禅房的博古架上多了只新壶。那是陆放舟托人从宜兴捎来的,壶身刻着「忘机」二字,壶嘴设计成流水状,倒茶时宛如瀑布垂落。

慧明禅师却像忘了「龙吟」壶的事,每日照常用「忘机」壶煮茶,偶尔还会对着碎片竹篓微笑。明心发现,师父擦新壶时的动作,和当年擦「龙吟」壶时一样轻柔,仿佛每只壶都藏着独一无二的故事。

一日,有香客慕名来求见,说起自己丢了祖传的玉佩,整日茶饭不思。禅师听完,取出竹篓里的碎片,摊在桌上:「施主看这些碎片,像什么?」

香客皱眉:「不过是一堆破陶片罢了。」

禅师点点头:「可在贫僧眼里,它们曾是只活灵活现的龙头壶,如今又成了提醒自己放下执念的公案。」他拿起一片带云纹的碎片,轻轻转动,「物件坏了尚可再寻,心若困在执念里,才是真的难救。」

香客若有所思。离开时,明心看见他手里攥着片碎陶片,像是得了什么珍宝。

入夏时,禅房的葡萄架结了串青葡萄。慧明禅师坐在檐下,用「忘机」壶煮了壶薄荷茶,水汽氤氲中,他忽然指着院角的碎陶堆:「明心,把那些碎片和上泥土,砌个花盆吧。种点野菊,想必不错。」

小沙弥应声去了。当碎陶片混着泥土变成花盆时,明心忽然明白——原来破碎的东西,也能长出新的生机。就像师父说的,月光从不挑拣容器,只要心是敞亮的,破壶里也能盛住满天星河。

尾声:茶汤里的圆缺

多年后,明心已成了住持。每当有弟子为失去之物苦恼,他总会带他们去看禅房外的野菊——那些从碎陶花盆里长出的菊花,开得比别处都要旺盛,金黄的花瓣上沾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金子。

「你们看这花盆。」他会指着盆身上隐约可见的云纹,「当年师父的『龙吟』壶碎了,有人替他可惜,他却笑着说:『旧壶不去,新壶不来。何况碎陶能养花,残片可悟禅,这不是更好的缘分么?』」

秋风起时,寺里的银杏树又开始落叶。明心坐在慧明禅师曾坐过的竹椅上,用「忘机」壶煮茶。茶汤入盏时,他忽然看见水面上漂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如壶上的纹路,忽然就懂了当年那个暮秋的下午——

原来真正的放下,不是强装洒脱,而是像茶遇沸水,自然舒展;像叶随秋风,从容飘落。当你不再执着于壶的完整,便会发现,碎瓷片里也能映出明月,残茶渣中亦有回甘。

正如慧明禅师圆寂前留下的偈语:

「执壶问茶茶自香,破镜观心心本明。

莫叹人间多缺月,碎银满地是星光。」

按语:

我们都曾是攥着「碎壶」不肯松手的人,明知裂痕无法修复,却偏要在回忆里反复摩挲伤口。可人生如茶,壶碎了固然可惜,但捧着碎片痛哭时,新的茶汤早已凉透。

慧明禅师的「忘机」壶里藏着个朴素的真理:真正的释怀不是忘记,而是让过去成为滋养当下的泥土。就像碎陶能养花,伤疤会结痂,那些让我们疼痛的失去,终将在岁月里长成新的圆满。

下次再遇「壶碎」时,不妨学禅师煮壶新茶,看水汽蒸腾中,旧梦如何化作天边的云——轻轻一散,便是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