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好自为之(2/2)

“依旧是那个……守着破炉子的打铁匠。”

“打铁匠”三个字,他说得极重,心中翻腾的怨气如同岩浆喷发——

石青怨恨,当年哥哥明明比自己更强壮,更有力气,更适合在战场上拼杀、保家卫国,他却像个懦夫一样,死守着祖上那间小小的、毫无前途的铁匠铺。

石青怨恨,自己当年苦苦哀求,甚至最后不惜下跪,眼泪流干,石松却只是握着那把破锤子,沉默地摇头。

最后,石青只能带着被至亲“抛弃”的恨,带着孤注一掷的怨,像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投身到冰冷的军营之中。

那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忍下的屈辱,每一次濒临绝境的挣扎……都化作了此刻对石松更深的恨意。

石松被他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刺得身体微微一颤,抓住石青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他眼中的泪光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与悲哀。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无奈说道:

“我……我知道你怨我——”

“一直都知道。”

他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抓着石青的手。

“我知道,这辈子……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这道裂痕,这道嫌隙……”

“怕是……再也无法真正解开了。”

短暂的沉默,只有风穿过巷子的呜咽。

石松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石青身上,他看到石青身上虽沾染风尘却质地精良的劲装,看到他那挺直的背脊和沉稳的气度。

“阿青……”

“看到你如今……好好的,还……这么精神,这么有出息……”

他的目光落在石青衣襟上的标识,眼中闪过一丝骄傲:

“为兄……真心为你感到骄傲。”

石松的这番话,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石青冰冷坚硬的心防。

石青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可依旧倔强地维持着冰冷疏离的姿态,不肯流露出丝毫软化的迹象。

“那是自然。”

他挺直了脊梁,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

“当年离家时,我就发过誓,定要闯出个名堂,要有出息,绝不像某些人一样,一辈子困死在方寸之地!”

他微微抬起下巴,一字一句地宣告:

“如今——我已是南郡周太守帐下,最得信任的心腹随从!”

“周太守……”

石松喃喃重复,他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

周瑜,周都督,赤壁大火烧出江东威名的大英雄,如今坐镇南郡、令曹刘皆忌惮的周太守。

石松心中对这位年纪轻轻便名震天下的儒将,向来是仰慕与钦佩的。

听闻弟弟竟能成为这等人物身边的心腹,他真心感到自豪。

“好……好。”

石松点了点头,带着欣慰的笑容,尽管眼眶还微微泛红:

“阿青,你能跟随周太守这样的人物,这般有出息……爹娘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欣慰的。你……你是为兄的骄傲。”

石青听着这似乎发自肺腑的赞许,却扭过头,目光刻意避开石松的脸,装作漫不经心地的审问:

“那你呢……不好好守着你的铁匠铺,跑到这周太守宅子门口做什么?”

“莫不是……听闻周太守威名,或是知道我在太守麾下,有求于他,想走我的门路?”

这番话让石松彻底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顺着石青的手指,再次扭头仔细确认了一下身后那座宅邸——青砖黛瓦,朱漆大门。

可……这明明是尚香小姐栖身的地方啊!

“不,阿青,你误会了。”

石松连忙摇头,语气带着困惑,试图澄清:

“我是来找……尚香小姐的。这里,是她的家。”

他话音刚落,石青的脸色骤然剧变!

“大胆!”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石青猛地转身,指着石松的鼻尖,眼中燃起骇人的怒火与难以置信:

“你——你竟敢直呼郡主名讳!谁给你的胆子?!”

石松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呵斥得更加茫然无措。

“什么?郡主?不,不是……”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

“是尚香,尚香小姐,她……她是我……”

他想说“她是我心仪之人,我们常常见面”,可话到嘴边,看着弟弟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又生生咽了回去。

“够了!”

石青的怒火更盛,他猛地背过身去,胸膛剧烈起伏: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我就当今日没听过!若让旁人知道,单凭你这一句,就能告你一个僭越、大不敬之罪!到那时,谁也救不了你!”

石松彻底懵了,完全跟不上弟弟的思路。

什么僭越?什么大不敬?

尚香小姐……郡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急得额头上青筋都隐隐浮现,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只能提高声音急切地喃喃:

“郡主……郡主?这不可能……阿青,你一定是搞错了!郡主……郡主应该姓孙才对啊!江东谁人不知孙郡主?怎么可能是……尚香小姐?”

听到石松居然还在狡辩,石青虽气,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水:

“好……好,看来你还是不死心,那我告诉你——”

石青转过头,微微侧身,对着江东的方向,双手抱拳,极其郑重地一拱手,神色肃穆,语气带着尊崇与敬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当今我东吴,唯一的郡主,就是主公孙伯符之妹,孙氏掌上明珠——孙尚香!”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石松的心上。

“你口中的‘尚香小姐’,正是这位金枝玉叶、身份无比尊贵的孙尚香郡主!你,听明白了吗?!”

石松张大了嘴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怎会……”

他喉结滚动,发出干涩的声音:

“尚香小姐……是郡主?郡主……郡主全名叫……叫孙……孙尚香?”

他猛地摇头,声音因慌乱而颤抖:

“可……可是!我明明听说,郡主……孙郡主她,她不是被送往蜀汉,与那刘备和亲了吗?她应该在蜀地才对啊!怎……怎会出现在庐江?阿青!定是……定是你搞错了!”

“住口!”

石青厉声打断他,眼中满是警告与焦急:

“这种事情,关乎郡主清誉与东吴体面,岂是你我能够谈论的?!其中内情复杂,非你所能知!你再说下去,若被有心人听去,稍加渲染,便是杀身之祸!”

他见石松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气,更有一丝不忍。

他狠下心,甩下一句:

“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转身就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等等!阿青——!”

石松见他要走,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上前,直接拦在了石青面前。

他脸上再无之前的自豪与感动,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与焦急。

他甚至深深地弯下了腰,双手抱拳,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颤抖的哀求:

“就当……就当哥哥我求你了!你……你在军中多年,又在周太守身边,你一定……一定知道内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尚香小姐……孙郡主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和那刘备……到底……”

他问不下去了,巨大的身份落差让他心慌意乱。

石青当然知道内幕。

可正因知道,他才更觉此事如深渊,绝不容许兄长,一个无权无势的铁匠,涉足分毫。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迫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冰冷:

“身为吴营中人,更是周太守麾下亲兵,”

他刻意强调着身份与立场,目光锐利地逼视着石松:

“事关郡主名声清誉,更关乎吴蜀联盟与主公家事,其中牵扯复杂,非军令不得妄议。我,无可奉告。”

石青顿了顿,看着兄长那张备受打击的脸,终究还是无法做到全然绝情。

他微微侧身,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的周宅,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以及一丝淡淡关切:

“不过,我劝你……”

“这宅子里头的人,身份之贵重,牵扯之深广,远非你我能想象,更非你一个寻常打铁匠……能够触碰,能够沾染的。知道了吗?听我一句劝,离这里……远些。”

说罢,他似乎也耗尽了维持冷酷的力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虽不知你与郡主之间……”

“有过何种往来,但,无论是什么,都到此为止吧。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罢,石青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步子,朝着拴马的地方走去,不再看兄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坚硬的外壳就会碎裂。

“我还有公务在身,周太守府中尚有事待理,耽搁不得。告辞。”

可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马鞍的瞬间——

“……弟弟。”

石松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涩,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保重……”

石青的脚步顿了一下,握缰绳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他背对着石松,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回头,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若……若真有万分紧急之事……”

“……可去江陵,南郡太守府,寻我。”

“我……就在那当值。”

说完这些,石青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不做任何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最后五个字,石青消散在骤然扬起的马蹄声中。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