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 曹仁归来(2/2)

说完,他上前走向曹仁,并把襁褓轻轻往前一递。

那一瞬,曹仁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双手,接过。

婴儿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

那温热的触感,让他手臂微颤。

是的——是自己的骨血。

那眉,那鼻,皆与他如出一辙。

瑛瑛说的没错,这孩子,的确像他。

曹仁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有光,有泪,有笑,喉头发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那短暂的温柔,只存在了一息之间。

“跪下。”

曹操的声音骤然沉冷。

曹仁的背脊一震,却没有犹豫。

他缓缓屈膝,动作缓慢,却无一丝抗辩。

他跪得笔直,怀中仍小心护着那熟睡的婴儿,生怕惊到他。

下一刻——

“啪!”

曹操的巴掌狠狠抽在他左脸。

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炸开,连风都为之一静。

曹仁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脸上立刻浮起一道青红。

但他没有吭声,只稳住怀里的孩子,依旧垂头。

曹操冷冷开口:“这一掌,是因你未能取周瑜性命。”

话音未落——

又是“啪”的一声。

右脸再次挨了一记,脆响如碎玉。

这一掌更狠,带着怒意,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寒意。

“这一掌,是因你未能守住江陵。”

曹仁的面颊微肿,嘴角沁出血丝。

他仍未开口,只是低头,任鲜血一点一滴落在襁褓边缘。

那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身体的颤抖与痛意,先是皱眉,继而啼哭。

哭声清脆而稚嫩,在庭院的冷空气中格外刺耳。

曹操皱眉,似是极不耐烦这哭声。

片刻,他转过身,背影在秋日的光影中被拉得修长。

“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以慰我魏军战死之魂。”

说完,他衣袂一振,转身离去。

风掠过庭院,吹起枯叶与灰尘。

曹仁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哭闹的婴儿,声音沙哑却温柔地哄着:

“别哭……别哭……爹在这。”

血从他嘴角缓缓滑下,落在襁褓上,染成一点深红。

他仍不抬头,仍不作声。

可嘴角,却挂着微笑。

这时,“砰——”一声脆亮的响动,像是把院中本就稀薄的寂静劈为两半。

瓷器破裂的清脆碎响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回荡得很远很远。

就在刚刚,瑛瑛正端着茶盘从厢房里出来,她听见孩子的哭声,便匆匆向声音处赶去,脚步轻而急。

她,还不知道此时曹仁已经归来,甚至,她以为……曹仁已经战死沙场。

她只知道,今日丞相来府中,只说了句想要看看孩子,言语短促,神色淡然,仿佛不过礼数一回。

于是,瑛瑛把孩子抱出来后就立马去给丞相沏茶,手指麻利,动作温柔而熟练,生怕怠慢了这等要事。

可当她听见孩子的哭声,心中一惊,怕那哭声扰了丞相,便立马亲自端着茶水过来,步子又急又稳,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却仍不失端庄。

只是,当她踮步越过石阶,走到庭中时,却见院中景象与她想象全然不同:

丞相早已离去,院里并无他影;

院中,只有跪在地上,嘴角带血,怀中抱着孩子的曹仁。

瑛瑛怔住,站在廊下。

手里端着的两只茶杯连同里面上好的茶水此时已洒落在地,碎瓷与滚烫的茶水在青石上散成两道暗湿的痕迹,在冷风中蒸腾。

她看着他——

那人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一别一年,刀兵与风霜早已在他脸上刻下新模样;

熟悉,则因那轮廓,那眼神,仍与记忆中的他重合。

如今的瑛瑛早已没有了少女时的灵动,岁月与愁思把她的眸子磨得沉静起来:

她挽着发,发髻端正却不再稚嫩,鬓边偶有细细的青丝被风吹乱;她的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那光不是娇柔,而是柔中带刚,像一盏长明的灯,温而不灼。

而曹仁也早已不是那个整日驰骋疆场前的少年武将:

此刻他头发微微凌乱,鬓角被风吹得蓬起,脸上也有了胡茬,唇边与下颌泛起未及抹去的血色,皮肤历经风霜显得更为粗粝;

然而,不变的,是他身上那件往日瑛瑛亲手绣的披风——白梅在袖口若隐若现,布面洗得甚为干净,一尘不染,静静地覆在他身上,未曾改变。

曹仁望着她。

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

风停了,连枝头最后一片残叶都不再飘落。

庭院空旷,阳光从灰白的云缝中穿透下来,斜斜洒在他身上,也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那个他思念了一整年的女子。

此时她的眼神里有惊、有痛、有无法置信的怔然。

曹仁的喉头一阵发紧,胸口像被重锤敲了一下,所有在战场上都未曾落下的泪,在此刻终于溃堤。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在颤抖,这是一种久别重逢后的脆弱,一种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触到温暖的解脱。

可他仍然跪着,双膝嵌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他的双臂,却始终紧紧护着那婴儿。

那小小的生命,是他身为父亲的唯一骄傲,也是他余生唯一的勇气。

终于,他抬起头,喉咙干涩如砂,声音破碎,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两个字:

“夫人——”

那声音嘶哑,却像是从灵魂深处燃起的火,把这冷彻骨的秋天瞬间点燃。

瑛瑛怔了一下,泪光立刻模糊了眼。

那一声“夫人”,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年,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听见风声时,曾无数次以为是他的马蹄声;她梦见他归来,梦里他披甲、她煮茶,醒来时却只剩一室的寂静与冷灯。

她几乎已经认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曹仁叫这两个字。

而此刻,当那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她的心防顷刻崩塌。

她没有犹豫,几乎是扑了上去,跪在他面前,双手环上了曹仁的脖子。

那一抱,带着积压了一年的思念与委屈,也带着终于等到的解脱与温柔。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落在他破旧的战袍上。

曹仁浑身僵硬了一瞬。

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与自己乱而急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怀里的婴儿似乎也被这气息感染,哭声渐渐止住,只剩轻轻的哼吟。

晨光柔和地洒在他们三人身上,光线穿过廊下的格窗,映出一圈一圈温暖的光晕。

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依偎着——跪在青石上,不言,不动,唯有呼吸与泪声在彼此之间流转。

瑛瑛轻轻抽泣着,哽咽着说道:

“回来了就好,夫君……没事了,回来了就好。”

“看看……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和你很像……”

曹仁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点头。

晨光照亮了他们交缠的影子,细长、温柔。

风轻轻掠过,吹起瑛瑛的发丝,也吹动了曹仁披风的衣角。

那一声“夫人”,终于在秋日的清冷空气里回荡开来——

迟了一年,却深过一生。